圖文:王蘭芬
香美到星巴克只點每日咖啡,因為最便宜,也好喝(她還真的能嘗出傳說中豆子裡的果酸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像出來的),一百塊左右就可以享受感覺高級的服務跟環境,旁邊不要剛好坐著一群高談闊論的阿北大媽的話,就有機會擁有美好的、半個桌面灑上陽光(如果正好坐在窗前)神蹟般的幾個小時呢。
要是平常,她會請店員幫她裝進隨行杯裡,直接省下十塊錢,這樣就算點特大也不會超過一百,她從嘉義到台北念大學,晚上跟假日在餐廳打工,湊一湊一個月大概賺個六、七千,那是她全部的生活費,所以如果想以一個月一兩次的頻率,看起來輕鬆隨意地走進來的話,就得仔細計算一下才行。
但今天不想拿出隨行杯,怕學長看出她企圖斤斤計較,台北男生應該都很習慣身邊女生花錢不怎麼先想過的模樣吧,她是這樣猜測的。
何雨高她一屆,現任系學會會長,業務相當繁忙,忙到什麼程度呢,聽說他老是半夜才能回家,為了不吵到家人,乾脆搬到外面租了房子自己一個人住。
完全無法理解同樣是大學生怎麼有人能夠自由或者說是任性到這種程度,所以當在四人宿舍住得有點擠有點悶的時候,會忍不住想像,學長像韓劇那樣,回到看起來高級的大樓住處,用密碼嗶嗶嗶打開房門,帥氣地把包包還有外套往質感絕佳的木地板一扔,然後喝一聲直接趴在又大又舒服的床上的景像。
腦中一上演這戲碼,她的嘴角便輕輕失守,旁人看到覺得有點莫名其妙那樣地恍惚微笑起來。
而今天正是帥氣的、獨居豪宅、擁有重機的系學會會長約她見面。
最近他們常常見面耶,香美有點暈暈飄飄,這次之前還在學校碰過兩次,不過不是什麼私下見面就是了,單純只是為了討論迎新晚會的事,當初何雨傳訊息到IG給她她真的嚇超大一跳,他說要不要一起擔任主持人。
「為什麼想找我啊,我明明什麼都不是。」她問。
過了好幾個小時,充份顯示自己多忙後,學長終於回覆訊息,「不會什麼都不是,我覺得妳很好,很適合當主持人。」
這樣的回答等於什麼都沒講吧,不是應該說「因為學妹妳很正」或是「三年級這邊全都推薦妳喔」這類明確表達偏愛的理由嗎。
但即使完全搞不懂,香美還是興高采烈(但故作高冷完全沒有表現出來)地答應了。前面兩次開會都很匆促,何雨睡眼惺忪拿下眼鏡不斷揉著眼睛,含糊說著自己身兼多職實在太忙了,然後有那麼一瞬間突然凝視了她幾秒鐘,「學妹,我一直記得妳大一寫給我的那些信,那些信在那段時間真的鼓舞了我。」
原來是這樣啊,去年香美剛進來時,系學會企圖推動學長姐制,並規定大家得老派地手寫通信表達對彼此的關心,正好是何雨抽到她當直屬學妹,兩人熱切地通過一段時間的信,正確地說是香美寫很多封何雨才會回一封那種程度的熱切,當時他已經想選會長了,好像經歷了好一番鬥爭,心情有點低落,在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上就抄起余光中的詩,
「淺藍色的夜溢進窗來,夏斟得太滿。」後面接上他自己寫的,「淺黃色的啤酒溢出酒杯,苦惱太滿。」香美覺得學長太帥氣了,高高的,酷酷的,還會寫關於什麼東西溢出來的詩。
她不懂詩,只能在漸層的信紙上用海水藍筆管的LAMY認真一個字一個字刻著,「學長好,我覺得微積分超難,反而蠻喜歡民法概要,我是不是應該雙主修法律系呢,現在很多律師也很活躍,都變成一種KOL了,可是我沒有想當網紅,只是對將來有點迷惘,學長大一時也有這種感覺?」
來來回回幾次後,學長越來越忙,漸漸的信來得少,簡直只剩下她一個人喃喃自語,她有點捨不得停止,如果不寫了是不是跟學長就再也沒關係,就在她這樣猶豫時,有一天何雨突然託人拿來一個包裹,她開心得手都抖了,差點拆不開那質地強韌的牛皮紙袋。
裡面是一本厚厚的《六法全書》,封面貼著便利貼,「想做什麼就去做,這才叫大學生。」
那晚她抱著那本《六法全書》,甜蜜蜜睡著,之後天天放在她隨身大包包裡,不嫌重地帶來帶去,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要考律師呢。
香美長得高瘦,所以背著超大後背包一點也不顯身形笨重,反而有種韓劇感,她頭髮長長的,來台北後學著大家的樣子也燙了大捲,化了妝才去上課,加上個性坦白直率,挺活潑的,因此出乎預料的,開始出現一些男生來約她。
學長還沒到,香美一面胡思亂想一面轉著桌上的咖啡紙杯,上面寫著「好美」。
她姓郝,每次星巴克店員問她貴姓她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個郝字,說一個赤一個耳朵的郝,每個店員都會拿著簽字筆尷尬地對她笑,那爸爸自我介紹時用的好了,郝龍斌的郝,結果更沒有人知道,後來她乾脆請店員寫她從小到大的綽號「好美」,郝香美郝香美…郝美,好美,幸好爸媽沒給她取成郝美香,如果是這樣她就得叫好香了,好香真香現在都不是什麼好詞。
是不是星巴克店員都有神奇的力量,雖然最多一個月只會(能)來兩遍,但所有店員都已經記得她是好美,有個男的如果店裡不太忙的時候還會在在好美兩個字旁邊畫一顆星星。
「請問,為什麼會有星星啊?」第一次看到她好奇地問對方。
男生笑起來,黑框眼鏡後的雙眼笑成彎月形,「因為是好美的星星嘛。」
「啊?」
他指指她背包上掛的那個kipling黑猩猩吊飾,然後兩人對視大笑起來。
大概是大一下學期,香美開始跟一個聯誼認識的外校男生交往,也是南部人,一起出去過幾次之後,某日突然對她說,「欸妳怎麼都不穿裙子啊?」
「喔,我又要上課又要打工,趕來趕去穿裙子太麻煩了,還是褲子方便。」
雖然他沒再提起,但這個問句不知為什麼像個問號那樣勾在她心裡,男友喜歡看女生穿裙子她不在乎,但不喜歡他開口要她怎麼穿衣服這種感覺,香美拚命想讓自己當個隨和的人,但她從來不評判別人的外表啊,為什麼正跟自己談戀愛的對象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呢。
於是在學校跟何雨開會的時候,她突然非常想問這件事,渴望釐清那究竟是個人的狀況還是男女差異造成的。
「我自己也是喜歡女友穿裙子。」學長爽快回答。
「蛤,果然男生都一樣。」
「誰不喜歡自己女朋友站在身邊美到大家都羨慕,但我絕對不會講出來。」
「為什麼?怕被揍?」
「我還沒交過會揍我的女友說,主要還是尊重,不管多相愛,不管男生對女生還是女生對男生,要尊重那是人家的身體人家的心靈,對我來說那是最基本的。」何雨伸出手搓搓疲倦的臉,他看起來又好多天沒睡覺了。
「還是,你並不夠愛她們?」
「被妳發現了,我可能只愛自己,所以不想別人管我,我也不想管別人吧。」接著他唱起來,「我原諒不了我,就請你當我已不在~。」
「你看,還是白問了,你也沒答案,連周杰倫都在敷衍我。」
「總可以自己判斷吧,他說這句話是為妳著想還是為他自己著想。」
「喔。」香美認真思考了一下,「說不定我問你這問題,也只是為我自己著想。」
那幾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剛好,香美跟男友怎麼聊都不順,常常不歡而散,感覺好像漸漸走向最後只差是誰先提分手的那種結局,約會完各奔前程,沒有人護送地走在深夜的西門町,好像獨自闖關打怪,她有點希望能開個外掛,天外飛來無敵星星送她快速贏得人生。
那個外掛可不可以是何雨呀。
學長家裡有錢,人長得帥,如果跟他結婚的話,可能可以直接晉身上流社會、少當十年克勤克儉小資女吧,把正好的青春省起來,懶招蜂倦引蝶,只需為一個男人好好美麗,像網路上講的什麼,「你負責賺錢養家,我負責貌美如花」,說不定眼前正正就有這麼一個機會呢。
走著走著,閃避著地上不知油污還是髒水的小灘,躲開陰暗商店門口抽菸男人的目光,她突然拿出手機傳訊息給學長,「我跟男友分手了。」
難得地,他火速回了,「那妳沒事吧?」
「民法第977條規定,婚約解除時,無過失之一方,得向有過失之他方,請求賠償其因此所受之損害,我應該不是無過失的那方,但他應該不會要我賠償啦。」加上個笑臉。
「不是無過失,那代表妳有過失?什麼過失?劈腿啦?」
「我啊,我好像喜歡上別人了…。」
星巴克的背景音樂常讓她想起遙遠的地方,神祕的陌生人在耳邊告訴她一些非懂不可似的事情,但她永遠不知道那是什麼,只能呆坐原地,舒服地曬斜照一半身體的太陽。
然後何雨終於來了。
他今天看起來特別打理過,雖然平常已經算挺會穿衣服的了,但此時此刻真的別出心裁乾淨清爽,頭髮剛洗過的樣子,連鏡片都擦得亮晶晶的。
而且那種吊兒啷噹的態度突然不見了,小心翼翼注視著香美的眼睛,「妳跟妳男友分手了喔?」
「對呀…。」看他那麼在意的模樣,她居然感覺心中湧出滿滿的竊喜,不得不低下頭才能隱藏。
「很難過齁?」
她頭埋得更低了,只能重重點一下代替回答。
「那個,好美,」何雨語氣變得低沉,顯出難得的正經,「妳要想清楚,說不定妳只是不夠了解妳喜歡的那個人,如果就這樣賭下去,後悔了怎麼辦。」
「我不會後悔的,」她把頭抬起來,眼睛閃閃發亮看著學長,「我相信我已經非常了解那個人。」
男生坐直了身體,不安地扭動著脖子,「妳,我就直接說了,好美我跟妳說,我們不能一起主持迎新晚會了。」
「啊?!」
「我,其實我女朋友也在系學會,妳認識嗎?就是副會長汀漩。」
路汀漩,她知道的啊,頭髮剪得像男生一樣但很漂亮的學姐,大家都以為她是女同志呢,結果她不是嗎?
香美瞬間不知道該表示難過還是好奇。
「她就是,怎麼說,有我IG的帳密,昨天她跟我說,她覺得妳喜歡的人是我…,我是沒感覺到啦,可是汀漩很肯定的樣子,她還,滿生氣的,希望我們不要一起主持。」
原來汀漩是這種個性喔,她以前覺得她很酷耶,很冷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大家笑說會長副會長名字全是水,我們系遇水則發,聽到這種話,她臉上肌肉連動都沒動一下,為了這個,香美還很羨慕,台北女生見多識廣就不會像她自己老是大驚小怪的。
「喔好,那就不用一起主持沒關係啦,」她有點語無倫次,「我早就說我不行了…,我沒喜歡你,副會長想太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妳也不要太難過了,再去跟男友好好談一談嘛。」
「哎呀,」香美揮揮手,說話聲音不知怎的高昂起來,「他很愛我,然後有個學長,就你同學,紹均,他也跟我告白過。」
突然講出奇怪的話,好想伸出手搧自己一巴掌。
「是喔,紹均不錯,真的不錯,可以考慮看看。」
現在是想把我這個燙手山芋甩到別的鍋裡去嗎?她笑出來。
何雨出現擔心的表情,他看看手機,「學妹不好意思,我還要回去開會,妳就不用擔心主持的事了,可能對妳來講壓力也是很大,上次不是說妳需要跟餐廳請假才能來迎新晚會?現在沒事了,可以放心去打工了。」
說完他呼地站起來,「今天就這樣,那這杯咖啡我請妳…,啊不對,妳已經付過了對不對?那下次吧,下次我請妳喝咖啡。」
香美緊緊握住杯子,笑嘻嘻地想顯得毫不在意,「學長,我真的沒有喜歡你。」
然而學長已經快步走遠。
她舉起杯子喝了一口,已經涼掉的每日咖啡,越發地透出果酸和澀味,全身的毛細孔都張開來那樣,感受到周圍的人都在偷看。
接著好像有人靠近,她以為是學長,抬起頭來卻是那個男店員,他把一杯鮮奶放在桌上,「我覺得我今天每日咖啡煮得太苦,想說妳可能需要一點鮮奶中和一下。」
第一次仔細看他綠圍裙上的名牌,上面寫著「侯冠廷」。
「你姓侯啊,所以才注意到我有黑猩猩吊飾嗎?」她不知道自己在說啥。
「對呀,從小被叫猴子,所以特別注意跟猴類有關的事。」黑框眼鏡後的眼光笑笑的暖暖的。
「是說,猴子們平常除了煮咖啡之外,都在忙著做什麼呢?」耶,她覺得自己進化得好幽默。
「忙著做愛喔,妳知道剛果有一種倭黑猩猩嗎?」
她搖搖頭,順便裝作很累的樣子把眼角的淚擦掉。
「倭黑猩猩跟別的靈長類不同,是由母猩猩當權,族群裡只要發生爭執,不管大事還是小事,牠們都能馬上解決,用的方法就是做那件事,我在動物星球頻道看過影片,只要誰一大聲,就會被另一個猩猩抓去磨蹭一下,馬上就沒事了。」
這次香美真的笑出眼淚來。
「笑死,世界和平原來那麼簡單。」
「對呀,如果不要把自己當人,事情就沒那麼複雜,我覺得啊,沒有什麼是一個甜食不能解決的,」他搞笑做出四處張望的動作,然後偷偷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巧克力軟餅乾擺在她面前,接著再一塊,「如果不行,那就兩個。」
果然不錯,運氣好的話,坐在星巴克裡就能擁有神蹟時刻。
從包包裡拿出隨行杯,把剩下的咖啡倒進去,一手拿著一片餅乾用手肘推開大門,門開風進,郝香美長髮飄飄直視全世界,不用重新開機,就已原地滿血復活。
#大家都忘記我是寫小說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