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新聞-戴貴立/ 屏東
曾經是報社記者,如今改當生活記錄者。無緣深造當學者,努力做個認真學習者。成大中文系69級校友,聯合報台南駐地退休記者林建農,學生時代是中文系學會總幹事,與吳教授互動極多,了解極深。在他筆下,往事宛如在眼前,吳老師對中文系的貢獻,由若干舉措與勉勵可以看到氣勢,感受到深深期許。
讓讀者來閱讀林建農的《向仲寶師行最敬禮》
今年9月28日,先喜後悲、五味雜陳的教師節。
那天上午,意外接到幾則祝我教師節快樂的簡訊。驚喜之餘,趕緊向我的老師,和當老師的親朋好友祝賀佳節快樂!
下午,我在臺灣歷史博物館專心看特展內容,準備第二天上考場接受導覽驗收,忙得沒空注意手機。
告一段落後,猛然發現LINE的訊息︰「我們敬愛的吳璵老師辭世……」也有系友詢問︰「真的嗎?」
震驚得心亂如麻的我,撥打手機或網路電話給師母都沒接聽。當下,明知大事不妙,仍抱持一絲希望,但願傳言有誤。
回到家依然連絡不上師母,後來打到老師家裡,從看護口中初步得到證實。直到晚上九點多,奔忙整日的師母回電,平靜但難掩疲憊地告訴我︰「老師上午走了,走得很安詳……」
吳璵老師是我大學時的系主任。他是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教授,民國六十五年(1976)八月,借調成功大學擔任中國文學系主任,我畢業後的民國七十年七月底卸任。
戒嚴時期校長是官派,院長和系主任由校長直接聘任,比現在選舉產生威權多了。
老師和我們這班同一年到成大,他以系主任之尊親自教大一必修「國文」,在保守校園很少見。
我還記得,系主任「精神講話」的時候,精神抖擻而且中氣十足,要我們讀中文系應該抬頭挺胸。「你們一定要拿出精神,至少像我這個樣子。」
看起來既非溫文,似乎也不太儒雅的系主任,滔滔不絕地說︰「讀中文系要學的可多了,你們千萬別讀死書。」「讀書很重要,更要學會怎麼做人。」說著說著,他拿起粉筆在黑板寫下︰「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你們不要叫我主任,主任是一時的,老師才是永遠的。」從第一天開始,我們在他面前喊老師,很少稱他主任,有時不小心叫錯會被糾正。
他鼓勵我們參加活動,提出「積極參與」口號,以身作則並號召其他老師共同迎接新生。校慶時要求學生組成啦啦隊,他親自拿著鈴鐺鼓,在看台陪我們搖旗吶喊,一舉拿下全校精神總錦標。
民國十九年(1930)出生的吳璵老師是江蘇泗陽人,來台後就讀建國中學,好像曾打過橄欖球。考上師範大學國文系,彷彿就此「棄武從文」,但依然保持運動習慣。讀研究所碩士班時,和我大一、大三導師葉政欣、曾到成大兼課教「詩選」的黃永武同班。
吳老師非常服膺文字學大師魯實先先生,投入門下成為入室弟子。教我們「文字學」、「尚書」,及其他班「史記」時,經常引述魯先生說法。
老師曾為自己單名璵「說文解字」︰「璵和璠都是寶玉,我在家排行老二,所以字仲寶。」有趣的是,與他同輩的好友,私下管他叫「寶二爺」。
仲寶老師在系主任任內,邀請多位重量級學者、知名作家,到成大演講或兼課。在他帶領下,成大中文系和同在南部的高雄師範學院(高師大前身)國文系,經常有學術交流,學生辦活動也密切往來。
四十多年前研究所不像現在普及,成大中文系畢業生必須到其他學校報考。仲寶師特別成立類似讀書會的研習小組,鼓勵「向外發展」。早我一屆的學長陳昌明,後來考取臺大中文研究所,取得博士後回母校任教。他曾擔任成大文學院院長、臺灣文學館創館時副館長,並榮獲臺南文學獎特殊貢獻獎。
我大一那年,中文系的鳳凰樹文學獎進入第五屆,草創時期評審會場就在玻璃教室。仲寶師幾乎全程參與,有時坐台上,有時在台下聽講評,對參賽學生多所鼓勵。
印象最深刻的是,民國六十八年(1979)五月第七屆鳳凰樹文學獎,晚我兩屆的初安民投稿現代詩〈僑生〉參賽。這首詩備受好評,可惜討論到最後階段,評審意見有些分歧。雖然成績排名第一,但兩度表決正獎、貳獎從缺,呼聲最高卻僅得佳作。
大一的初安民年輕氣盛,在成績揭曉後為這篇作品據理力爭,甚至憤而脫口而出︰「這個佳作,我不要了!」然後一個箭步,跨出玻璃窗基座,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這個舉動嚇傻了我們,台上評審頗為意外,引起一陣騷動。在場的仲寶師要我去追回來,但已經不見初安民人影。老師以系主任的身分,向評審表示歉意,緩頰說︰「小孩子不懂事。」但事後並未追究,雖然提醒他年輕人不可太衝動,但也曾在其他場合說︰「這孩子真可愛!」
初安民才氣縱橫,後來得到鳳凰樹文學獎正獎,更成為名詩人。他曾在《聯合文學》、《短篇小說》等雜誌負責編務,現任INK印刻出版社、《印刻文學生活誌》總編輯,榮獲成大校友傑出成就獎、金鼎獎特殊貢獻獎等。
民國六十七年(1978)我大三上學期,繼續擔任學生系會總幹事,在年輕講師呂興昌(HC LI)、 吳達芸伉儷鼓勵下,與班上同學籌辦第一屆鳳凰劇展。系主任仲寶師鼎力支持,運用他人脈幫忙募款,那年十二月順利登場。
學生自編、自導、自演的鳳凰劇展,後來蔚為中文系傳統,如今兩年舉辦一次。
我同班同學鄧崇德是劇展創辦時要角,畢業負笈美國曾有意攻讀戲劇,前陣子還在紐約參與崑曲演出。晚我三屆的林齡齡在劇展大放異彩,現在是著名編劇。她同班兩位好同學,林鶴宜曾任臺大戲劇研究所所長,南臺科大教授的王淳美也致力戲曲推廣。
臺南市影響.新劇場團長/導演呂毅新( YiHsin Lu ),小時候曾觀看草創的鳳凰劇展演出,讀成大中文系也參與劇展,畢業後到美國取得戲劇碩士。如今每年帶領少年扮戲的「十六歲藝術節」,推出許多經典舞台劇,不知是否和以前看戲看出興趣有關?
仲寶師主持系務五年,對成大中文系影響很大。擔任過系主任的林朝成、華語中心主任吳榮富,及臺南大學國語文學系主任黃宗義等等,都是當時學生。
最難得是,卸下系主任並歸建臺灣師大後,有機會就回成大參加系友活動。民國九十五年(2006)中文系創立五十周年,和十年後的六十周年系慶,他都從臺北搭火車南下。即使已經有高鐵了,他還是喜歡自強號,因為當年他在成大任教最常乘坐這款列車。從臺南後站出來就是光復校區,也住在目前藝術研究所的禮賢樓,這裡有他最美好回憶。
酒量很好的仲寶師,當系主任時帶我們幾個男生在路邊攤喝過啤酒。他上課很認真,但下課非常親切,甚至推腳踏車繞成功湖走路,為畢業前感情受挫的我耐心開導。
2009年老師八十大壽,當時成大文學院院長陳昌明等人發起、中文系系主任陳益源接力下,老師南下盤桓數日。期間有學術演講,也有晚宴,更少不了把酒言歡。酒過數巡後,老師說要唱他的歌〈綠島小夜曲〉,我們莫名所以,但不敢不跟著唱。
「這綠島像一隻船 在月夜裡搖啊搖
姑娘喲 妳也在我的心海裡飄呀飄
…………」
唱著唱著,到最後一句︰「姑娘喲 你為什麼還是默默無語。」他伸手往自己頭上做了摸摸頭髮動作。
哈,「默默無語」諧音「摸摸吳璵」,全場哄堂大笑。
笑場過後再唱一遍,我們作勢比出「摸摸吳璵」動作。我忘了當時是否真的膽敢摸老師的頭,也許歌喉很好,唱得最投入的傅明秀學姊,會比較清楚。
老師比我媽媽年輕十歲,曾經到過屏東鄉下老家,稱我媽媽為大姊。他倆一個講國語、一個講台語,卻在餐桌上拿起酒杯,互相碰了好幾回。每碰一回老師就乾一杯,對著我媽媽說︰「大姊,妳隨意就好。」
那年,老師應該八十多歲了,由師大國文系學生戴貴立陪同,到屏東市現在熱門景點勝利星村,興起攀梯爬樹摘橄欖。我們在樹下嚇出一身冷汗,他不以為意地擺擺手說︰「沒事沒事」。這事翌日登上《聯合報》全國版,轟動一時呢。
六年前的成大中文系六十周年系慶,仲寶師和當時系主任林朝成、系友會歷任會長,及第一屆系友共切六層蛋糕,精神和氣色都很好,令人佩服不已。
最後一次見到仲寶師,是三年多前我們在臺南為他歡慶九十大壽。欣逢中國文字學會成立30周年,與成大中文系合辦國際學術研討會,文字學會常務理事沈寶春教授提案,中文系年輕的助理教授高佑仁努力促成,請老師參加開幕典禮並為他致敬。
那時,老師已有阿茲海默症,師母陪他南下。記憶力雖大不如前,和老學生、老同學、老朋友歡聚,非常非常開懷。
那幾天我的學妹林玫玫開車,載老師、師母到臺南市美術館、臺灣文學館、奇美博物館等地,成為永恆的回憶。
壽宴前夕,與玫玫同班的初安民,在FB上PO文︰
「那時,他是我的系主任。善飲,豪邁而又積極任事。
那時,是個極端保守的年代,中文系更是一絲不苟的『保守』。
有時,我常常不耐一些陳腔濫調,故而時有踰越之舉,但是他總會笑而斥之,㸃到為止,不以為意。
我能『平安』度過險湍,實有他默默支持的力道使然。
在不可能革命年代,他一直試圖革新,為這所理工見長的大學注入新的源泉。
但是革新洵非易事,反撲的力量遠遠超過想像。
他教過我《尚書》與《史記》。
吳璵,字仲寶,今年鮐背之壽。
這個周末,我要與他浮一大白。
生日快樂,吳老師。」
如今,老師遠行了,再也沒機會和他浮一大白。
這幾日,許多許多往事湧上心頭,更有無限追思。
後天(10/15)下午14:00,我們要到臺北市立第二殯儀館景仰樓三樓至美一廳,向老師行最敬禮。(本文13日發表)
我想在靈前向老師報告,四十多年來永遠記得您的教誨,積極參與、抬頭挺胸,並且理直氣壯大聲說︰「我是成大中文系畢業!」(2022.10.13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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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林建農臉書提供 林記者(右)與母親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