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好朋友美妤第一次見到她爸爸,是她四歲半時,那也是她爸爸第一次看到她。
美妤的媽媽子家阿姨生於社子島,一個還不錯的商人家庭,但爸爸生病後生活無以為繼,只好將她送養,三歲起她改姓黃,住在大稻埕,養父是做竹製品生意的,有個合夥人姓金,金先生跟黃爸爸同樣來自浙江溫州,早在政府遷台前他就看好台灣,把妻子接來同住,他們的小兒子民國34年在此地出生。
「據說我媽媽年輕時很多人追求的。」美妤回憶,「但養父要她嫁給那個金先生的小兒子。」
子家阿姨於是22歲結婚,23歲生大女兒,金爸爸原本是職業軍人,任職空軍,後因金爺爺生病,她爸爸辦理退伍照顧父親,爺爺過世之後兩個在美國開餐廳的姐姐要他過去幫忙,「那是美元對台幣1比40的年代,都覺得在美國賺錢更快,」美妤說,「於是他就去了,等到飛機飛出去,我媽才發現肚子裡有了我。」
第一次見面,美妤還小,幾乎沒有記憶了,只知道爸爸那次回來媽媽懷上弟弟,然而雖還維繫著婚姻,她爸爸卻從不曾寄錢回來養家,到很後來他們才知道,去了美國的男人心靈無所寄託,迷上了賭博,但當時他說出口的理由是,「子家很能幹,比我會賺錢多了。」
真是天知道,民國60年代,一個沒念什麼書的養女,要在台北拉拔三個小孩長大,是多不容易的事。金媽媽到處打工,還要管教小孩,苦跟淚都是往自己肚子裡吞。
「我小時候還有我媽媽留長髮、穿高跟鞋的印象,但確定我爸爸不會回來後,她變得很陽剛,因為要保護我們,也不想讓別人覺得孤兒寡母好欺負。」
第二次跟爸爸見面,美妤八歲,弟弟三歲,那次留下第一張全家合照,然後在金媽媽要求下,金爸爸終於願意辦理手續讓他們一起過去美國生活,「聽我阿姨說,我媽媽那段時間非常高興,說我們要搬去美國了,要把家具都送給她,誰知道手續辦下來才發現,我爸爸只辦了我媽媽,他不想要我們三個小孩一起去。」
金媽媽極度憤怒,覺得這個男人太自私了,她告訴自己原生許家的親姐姐,「再怎麼苦,不是都應該要全家人一起嗎?怎麼可以因為混得不好,就不帶走這三個孩子,我有可能放掉他們自己出去嗎?」
從此金媽媽死了心,在洗衣廠洗衣、摺衣,還做手工養家,等三個小孩漸漸長大,也開始想辦法打工挹助家裡。
子家阿姨的心很軟很寬,再怎麼苦也不讓小孩知道,再怎麼痛心都不曾在孩子面前說他們爸爸的壞話,養母雖然曾經給過她不快樂的童年,但她對金家三個小孩很好,阿姨就絕口不提他們阿嬤不好的地方,「我媽媽一定是想,萬一給我們不好的印象,我們就沒辦法跟阿嬤親了。」
但他們對於爸爸的絕望還是在長大後來臨,「我姐考上北一女,全家超開心的,她偷偷打越洋電話給爸爸,一方面希望他會以她為榮,另一方面希望爸爸滿意之餘會想寄錢回來,沒想到我爸爸只說了一句話,他說美國這裡的高中生都會自己打工賺學費,我姐姐掛上電話痛哭一場,我那時才知道我們家經濟這麼不好,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儘快出去打工。」
「一考上高工就開始在『芳鄰』工作,每天下班很晚了,還要從古亭坐公車回到江子翠的家,常常坐到睡著頭去撞到窗戶,痛醒過來看著車窗外的夜色,還是會忍不住在心裡埋怨,如果我爸爸有拿錢回來我就不用這麼辛苦了。」美妤說。
因此美妤記得第三次的見面是極度尷尬的,那年父親在美國已經是窮困潦倒,突然想起要回來看他們,「他一進門我姐就帶著家教學生到屋後,已經18歲的我也不理他,家裡的氣氛跟十年前那次已經完全不同,或許他有想要重拾親情,但這個家已經容不下他了。」
那次金爸爸要回美國,是美妤去送的,當時12歲的弟弟還特地寫了一封信請她交給父親,「我當然要打開來偷看一下,」美妤笑道,「他真是懂事的小孩,信裡寫說,很可惜爸爸錯過了跟我們相處的機會,我們分隔兩地,你要好好的,希望有一天我們可以再見面。」
第四次見面,美妤已經31歲,兩個小孩一個6歲一個4歲,已經成家的她對於父親的不負責任,已經沒有過去強烈的情緒,「主要還是因為我媽媽的態度,她讓我感覺她已經原諒,像對待一個來玩的朋友那樣,泡茶給他喝,還陪他唱卡拉OK,雖然這種和諧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但只要媽媽放下了,我也可以放下。」
第五次,2018年,是悲傷憤恨的見面。
2016年,美妤弟弟所屬單位安排他隔年1月派駐紐約,金媽媽非常高興,也趕辦了手續,開心地跟親友宣布,「他爸爸沒有帶我去紐約,現在兒子要帶我去了。」沒想到12月她發現自己得了癌症。
美妤弟弟因此拖著不想赴任,怕萬一有個什麼趕不回來,子家阿姨很生氣,要他不用管她,「你把你的工作做好,我才會真正安心。」於是美妤弟弟2017年4月終於飛往美國,但金媽媽一個半月之後就過世了。
「我弟因為媽媽遺囑,有些文件需要爸爸簽名,才在紐約跟他聯絡上,看他一個老人獨居很不忍心,從此周末都會去看看他。」美妤說,「2018年我們去美國,也跟爸爸見了面,但媽媽走時才67歲,我總覺得是沒有人好好照顧她的緣故,這完全是爸爸的錯,我一見到他就尖酸刻薄地控訴跟埋怨。」
老人聽著女兒的悲憤,坐在那裡,頭低低的,什麼也沒說。
隔年弟弟任期將結束,美妤一家再度赴美找弟弟玩,順便探望父親,這次喪母之痛稍減,她終於能好好與父親對話,「我一定要清楚地跟他講一遍,他曾經是多麼幸運,這輩子唯一做對的事就是娶了我媽媽,而我媽媽又是如何努力養大我們,讓我們都走了正途,沒讓他丟臉。」
她還說了,媽媽每次工作或買菜回家,一定到巷口就大聲喊,我回來了!讓孩子們安心;打工晚歸,媽媽點著燈站在門口不斷探頭;媽媽曾被親人借走所有積蓄不還,全家每天三餐只能輪流吃紅豆湯或綠豆湯;美妤因為肺栓塞在醫院昏倒的瞬間,是嬌小的媽媽拚命把女兒抱住才沒有摔傷…。
金爸爸則第一次跟孩子訴說他這幾十年在美國各種徒勞的求生,為了賺錢,跑遍美國50個州,曾經做餐車生意滿順利的,卻遇上搶匪,連一直跟在身邊的小狗都被槍殺。而當初不幫他們三個孩子辦手續過去美國,是因為他自己哥哥的兒子在紐約參加幫派後想脫離,被活活打死。
「那邊的親友都說我爸是個老實人,身旁的人有需要他會馬上提供協助,我不懂的是,一個大家口中的老好人,為什麼會把一個家搞成這樣。」就在這次,美國的親戚提議他們應該把爸爸接回台灣安養。
「我姐跟我弟都說可以,只有我不願意,他都沒有養我們,憑什麼我們要養他!」
上個月美妤一家再度去到紐約,這是他們父女四十多年來第七次見面,「雖然之前我態度強硬,但這次看到爸爸,發現他比起去年老了很多,健康狀況下滑,我還是不爭氣地開口了,我說爸爸,我們接你回來台灣好嗎?我們三個姐弟會好好照顧你的。」
金爸爸第一時間就拒絕了,他說自己在美國的老人公寓住得很好,也有社會福利,「我回去會影響你們生活的。」
美妤說,其實情況沒有爸爸說得那麼好,但她懂老人的心意,或許認為如今唯一能贖罪的就是不打擾他們。
莫名地,有種不知道還見不見得到面的心情,美妤這趟很珍惜跟爸爸聊天的時光,「他告訴我,他小時候一認識我媽媽就喜歡她了,她比所有人都聰明靈活,長得非常可愛,因此那時他當兵回來,家裡要幫他相親,他說他不要別人,只想娶黃子家。」
美妤說著笑出來,「一想到爸爸曾經那麼喜歡媽媽,突然覺得一切都沒關係了,真的沒什麼不能原諒的。」
我在美妤的臉書上看到,他們一家人幫爸爸打掃房子,帶他出去吃飯,美妤的女兒看到外公頭髮很長,就找了剪刀跟推子幫他剪髮,照片裡的金爸爸,看起來非常非常開心跟滿足。
美妤說,媽媽生病時突然有一天跟她講到爸爸,「她說,當年談婚事前他們其實已經很久沒見了,那天她在工作,發現有個男的遠遠地躲在柱子後面偷看她,『我一眼就知道他是誰,他還沒察覺我認出他,沒多久金家就來提親了。』媽媽回憶起這件事時,看起來,很幸福。」
黃子家阿姨整個與病魔對抗的時間都表現得極為堅強,臨終前,叫來三個孩子,「我的人生很滿足了,不管以前怎麼樣,現在我想告訴你們,」她說,
「我原諒每一個辜負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