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世界衛生組織(WHO)統計,全球每8個人之中就有1個人患有精神相關疾病,台灣至少有超過200萬個家庭處於憂鬱風暴之中。那一天,當前科技部長陳良基發現另一半站在16樓的陽台上打算縱身一跳時,他唯一的念頭只有緊緊抓住她的手⋯⋯憂鬱症患者王素梅、照護者陳良基於《牽手就不放手》一書中,分享憂鬱症與照護的故事,以下為王素梅篇章:
陷入憂鬱的流沙
原以為過了60歲,人生走過了彎彎曲曲的小道、擁擠忙亂的車水馬龍大道,大喜或大悲都已經歷過了,不再會為任何事情所困。卻沒有想過,自己會陷入憂鬱流沙,當我愈掙扎、陷得愈深,彷彿進入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從外人的眼光來看,我的人生應該是快樂充實的。朋友說我簡直就是人生勝利組,家境小康,成績總是名列前茅,高中就讀第一志願北一女,大學則是成功大學電機系。
成功大學電機研究所畢業後,我的就職之路順利;結婚後,先生爭氣,孩子也很優秀。在經濟上沒有什麼後顧之憂的我,選擇了提早離開職場,在博物館擔任志工,並且參加社大課程、合唱團體,日子過得看似無憂無慮,但是,62歲那一年,我卻陷入憂鬱的泥淖,無法自拔。
3分鐘後就要從陽台下去
2019年11月15日,初秋的台北街頭已有寒意,良基打電話回家,告訴我他要下班了。我嘴上沒說什麼,心底卻有點驚慌,下意識地搬了一張椅子,到陽台上站著。
我趴在16樓的欄杆邊,往下一看,正下方是紅綠燈等候區,黃昏時刻的信義路上人潮熙來攘往,人真多啊!我怔怔看著,裡面有剛結束一天工作想趕回家的上班族、有揹著書包可愛的學童,遠方的燈火陸續亮起,但我的心卻很灰黯。
事實上,我的內心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感到沉重、灰黯,生活中感覺不到一絲愉悅,彷彿走在黑洞裡,永遠看不到出口。難道我的餘生就要如此痛苦地度過?這樣實在太恐怖了,我一心只想要解脫。
我遠遠望著樓下的人群,忽然想到好多年前,有個肉粽攤販被跳樓自殺者壓死的新聞,鬧得沸沸揚揚。我想,如果我要跳樓,絕對不能傷害到任何人。我的心中有了打算,那就是大樓人行道必須清空,不如請一樓的警衛幫忙吧!
我走回客廳,打了通電話給一樓警衛:「你好,請幫我排空人行道,3分鐘後,我要從陽台下去。」我告訴自己,再過3分鐘,我就可以解脫了。3分鐘後,我站到陽台,爬上椅子,翻過圍欄外緣,兩手順著欄杆往下滑,卻沒看到警衛出來清空人行道,路上人潮依舊。
「我等了那麼久,怎麼人還這麼多呢?」可能警衛把我的話當作是開玩笑的惡作劇,因此沒有理會我。16樓的風好強,我緊緊抓著欄杆,手不敢放,但是我也沒辦法把自己拉上去了。過不了多久,等我力氣用盡,只能摔下去了。
在這之前,我去精神科看診、用藥已經持續2個月了,心情完全沒有好轉。雖然安眠藥讓我可以不失眠,但只要醒著時,就像是失了魂的女鬼,整顆心都漂浮著、懸在空中,不知道安放在哪裡。
良基在家時,為了不讓他察覺出異常,我還會硬撐著裝作沒事,維持生活日常;但是,等他出門去科技部上班時,我連假裝都不需要。一整天下來,我癱在沙發上,看著陽光灑進屋裡,光影緩慢地移動。我知道自己應該要站起來活動一下,但是身體卻動不了。
我不想做任何事,不想跟任何人說話,書讀不下,影集也無法吸引我的注意力,聽到以前喜愛的音樂旋律,甚至會害怕。那種無助的感覺像是眼前有片深藍色、令人窒息的流沙,逐漸淹沒了我的身體,想要將我吞噬;我愈掙扎、愈下陷,空氣也愈來愈稀薄。
怎麼辦?我已經失去了生活的能力,再也沒有快樂的能力。這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如果能夠解脫,拜託,請讓我解脫。我的腦海裡翻來覆去,盡是各種解脫的辦法。我不能傷害任何人,不能有機會被救起。2週前,有位良基熟識的企業名人,因為憂鬱症跳樓了,我看到新聞報導時,忽然決定,那就選擇跳樓吧。
絕對不能放手
這一兩個星期,我前前後後在陽台探勘了好多次,該從哪裡跳下去比較好呢?從後陽台往下看,是層層疊疊的遮雨棚浪板,有這些浪板阻擋,跳下去可能會受重傷。如果身體殘缺了,就會連累到家人,他們必須終生照顧我,這對我來說,比死還要痛苦。
我曾經試了好幾次,把椅子搬到前陽台,打算撥電話給警衛請他幫忙清空人行道,但警衛一接起電話,我就急忙掛掉。原來,這麼極端的行動,我還是會猶豫,會害怕。
但這次,我不能再拖下去了,良基再過10分鐘就要到家了,如果今天不跳下去,又要行屍走肉地度過一天,什麼事情也不想做,什麼事情也做不了,我已經成為了一個廢人。要是我現在走了,良基還可以找得到另一個可以陪伴他下半輩子的伴侶,而不是像我這樣的負擔。
我爬出陽台圍欄,跨過欄杆上緣,雙手握住欄杆下滑,一點也不害怕16樓的高度,只是要等候時機放手。沒料到我的腳居然碰觸到堅固物,本能地踩在15樓的欄杆上緣,還可以支撐一下。可是底下的行人還這麼多,我不想要傷害到任何人,但抓住欄杆的手遲早會力竭,這個時刻來臨時,我就自然解脫了。
就在這時候,聽到良基進門的聲音了,聽到他如往常一樣呼喚著我的名字,感受到他找不到我的慌張。突然之間,感覺到有雙手緊緊抓住我還拉著欄杆的手,是良基,他不斷喊著:「不能放手,抓緊我!妳忘了嗎?結婚時我們發誓過要照顧彼此到老的!妳怎麼可以拋下我?抓好我的手,不能放!絕對不能放手⋯⋯」
沒多久,消防車到了,2位消防人員破壞了門鎖衝進來,另外幾位隊員則從15樓陽台抓住我,替我繫好安全繩索,晃晃悠悠地,我被帶進15樓,這戶人家看到這一幕,大概也嚇到了。
接下來的事,很多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一些零碎片段,就像是散落在相簿裡的褪色相片:這一張,是我被送去醫院急診,被診斷為「重度憂鬱症」,緊急安置住院。這一張,是我醒來看見良基在病床旁邊辦公;這一張,是原本在波士頓工作的大兒子學中趕回來,在病床旁邊呼喚著我;這一張,學平下班後來到病房,整晚和哥哥一起陪伴我。
我好累好累,外界的一切都像隔了一層膜,醫院裡蒼白潔淨的氣味,讓我只想睡。我不知道醫師跟家人說了什麼,總之,他們決定讓我做ECT(Electro-convulsive Therapy,電痙攣療法),那是一種以電療消除近期記憶的治療方式,就像MIB電影中記憶清除筆的作用。只是,ECT至少要做6次,超過12次效果比較好,因此我每2天就得接受這個治療一次。
我完全不記得治療過程發生的事,只感覺到麻醉罩子從亮亮的地方下來,接著就不省人事。每次做ECT治療,兒子學中陪著我從病房到治療室,我會一直抓著他問:「可不可以不要做?」「我會不會電完後變成不一樣的人,認不出你們了?」「我會不會做完就失去記憶?我不想失去記憶。」「我們回家好不好?」⋯⋯
學中沒說過他很難過,但後來他描述這件事的時候,我知道,他心疼。我也完全不記得自己在病房中是怎麼度過的,好像有許多人來看我,或許是ECT的作用,我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唯一在心底深深記得的是,良基每天上班前、下班後都會來醫院陪我,他原不擅長歌唱,卻總牽著我的手,一起唱著〈伊是咱的寶貝〉這首歌,想要藉著歌聲,跟我表達些什麼。
(本文摘自/牽手就不放手 :我們一起穿越憂鬱流沙/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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