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王蘭芬
昨天早上大家都去滑雪,不能滑的我就想,乾脆自己去雪場山下的越後湯澤看醫生好了,因為旅行社提醒申請保險需要有日本的就醫紀錄。
但飯店上午接駁車已全部預約客滿,登記處的人說,如果趕時間的話可以坐需要付費的公車下去,「等一下九點三十五就有一班。」
一看只剩十分鐘,才吃完早餐還穿著拖鞋的我立刻拔腿狂奔(其實是快速跛行),進房套大衣、穿靴子、抓錢包跟護照,大圍巾可別忘了,再衝到兩百公尺外的巴士站,大家都已經上車,哎呀來不及換一百塊的銅板了,抱著乾脆一千塊紙鈔給他算了的心情,結果車上居然直接有換零錢機,好幸運啊,心情變得十分清爽。
這種突如其來的單人探險怎麼那麼令人興奮呀,坐在窗邊望著外面景觀變換,期待著接下來會遇到全新的什麼,那種噴發而出的腦內啡簡直就像初戀。(毆)
把飯店醫護人員給的推薦醫院地圖看了又看,有點擔心到越後湯澤車站後會分不清東西南北,無法在十一點半前掛號,結果巴士一進湯澤町,就在大馬路旁看見大大的「角谷整形外科醫院」招牌,立刻安心地默默記住等下要右轉再右轉。
雖說已經是整個地區最熱鬧的觀光與交通集散地,但冬天的越後湯澤還是冷清蕭索到嚇我一跳,多數商店都關著門,路上也沒幾個行人,走在積雪的人行道上,遠方白色山脈成為我的巨大壯美背景,寂寞(肥短)踽踽獨行的女子,簡直是電影《情書》的某一幕場景。
角谷醫院的建築看起來灰灰挺樸素的,打開門後是個寛敞的玄關,看到左邊櫃子擺著一雙雙拖鞋,右邊則是有人脫下的靴子,便知道要在旁邊椅上坐下來換鞋。
踏上高出一階的木頭地板即可全覽整個候診室,不管軟墊長椅或是木製的掛號桌台,都有種令人懷念得不得了的感覺,好像小時候媽媽帶我坐好久的公車去高雄市區看的那個有名診所啊,舊舊的,很乾淨,很安心。
連掛號處的護理人員也都是上了年紀的,溫和熟練地問,「英語可以嗎?」然後拿掛號單給我填,並要去護照察看,認真地重複名字的發音,用片假名記在旁邊,「地址請寫台灣的喔。」她說。
「但我只會寫中文。」
「沒關係,可以的。」
後來才發現真的可以,在診斷證明書上不知道是用什麼方式完全正確地印上中文地址。
來看診的壓倒性多數是本地老人家,唯一跟我差不多年紀的看起來也是滑雪者的高個子男性,從診間出來時臉帶憂愁,左手臂上掛著白色三角巾。
候診區溫暖明亮,還很安靜,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電視上正放著國會開會的直播畫面,護理士出來小聲詢問,「需不需要換節目呢?」
最前面的婆婆擺擺手說沒關係,於是螢幕上持續出現表情嚴肅的男人們的臉孔。
等了兩位後,輪到了我,應該是角谷院長本人、年約七十多的老醫師問,「會說日語嗎?」
我說,「不會。」(咦)
趕快拿出已經用line中日翻譯譯好的要點給他看:滑雪者相撞、板子鎖死、右膝有十字韌帶斷掉的感覺、脖子很痛。
老院長把醫院開在這,應該就是專門要幫助滑雪的人們吧,他用英語問我,「是SKI還是SNOW BOARD呢?」
然後說,「請到隔壁檢查室。」
很意外,隔壁直接就是X光室了,躺在檢查台上,老先生問冷不冷,我說沒關係不冷,他還是十分體貼地請護理師拿了熱毯過來蓋在身上。
先要我把右腿彎屈,上下左右輕輕拉扯,連我自己都可以感覺到某處確確實實已經鬆脫的殘酷情況。
看起來古老的醫院與醫生,但一切過程都極為專業迅速,他親自照X光,並很快在電腦上可以看見。
「妳的腿跟脖子的骨頭都沒有斷。」老先生說。
「太好了。」
「但妳的⋯,」怕我聽不懂專業術語,拿出一張有中文的膝蓋圖來,把內側副韌帶跟前十字韌帶圈起來,「這兩個斷了。」
「那是大斷還是小斷。」(什麼破英文)
「這個,」他指指內側副韌帶,「小斷,」再指指前十字韌帶,「這,就是斷了。」
然後開了一盒看起來超厲害堅固的護膝幫我套上,並在脖子上貼了藥布。
「啊還需要診斷證明。」
「我知道,一份五千日圓可以嗎?」一旁護理師說。
「可以的。」(好大的口氣)
本來以為要等很久,沒想到很快又被喊進去,老醫師指著電腦上洋洋灑灑一大篇簡直像情書的英文,一句句唸給我確認。
他英文真的超好,由年齡推算,應該差不多是二次大戰後出生的那批嬰兒潮,十分努力用功的一代,到現在仍可看出那卓越且意氣風發的痕跡。
待再度叫到我,他們已經備好英文診斷書、收據、X光光碟,全都整齊地用合適的袋子裝好,親切地收下費用,跟我說謝謝請多保重。
我學習所有老人家的動作,緩慢地再度換拖鞋去乾淨得不得了的廁所,緩慢地通過候診區,在玄關慢慢穿上靴子,不是因為腳怎麼了,而是有不太捨得離開宜人的這邊的心情。
對很常「看」醫生的我而言,台灣的醫療氣質跟日本的根本一模一樣,大家老是弄什麼日式古蹟、日式文創,但在我的感覺,台灣傳承日本最多最完全的根本是醫學這一塊啊,可以說是真正的無形文化遺產吧,不信的話就去日本看一次醫生看看。(不要)
出來原本積雪的地面已完全融化,在旁邊的全家吃了心心念念的蛋沙拉三明治和熱拿鐵,窗外的停車場出現短暫的陽光,出出入入的車看起來懶洋洋的。
在不遠處大賣場買了好多想買的東西,最開心的是買到特價的甜甜超愛固力果cheezs餅乾,跟找了好久的紫色飾底乳。
又逛了逛越後湯澤的商店街,有經過那個可以一杯一百日圓喝一排清酒的店,但沒有進去,只是坐在附近的店前椅子上,望著對街一長隊穿著SKI雪靴喀啦喀啦行走的中學生,正下著雪,他們全部穿著紅色雪衣,已經感到有點疲倦的我,愣愣盯著,感覺那像一個平行異世界。
到巴士站發現錯過兩點回苗場的公車,只好等三點半的,這時才第一次懂得雪國人民的痛苦,站在空曠的戶外等車也太冷了,冷到把圍巾拉出來包住整個頭臉,然後想可能再等一分鐘我就會開始尖叫。
幸好車車,溫暖的車車,準點出現,迫不及待地挪動又凍又痛的腿爬上去,心中大大嘆一口氣地坐下,誠心誠意地感謝上天。
但一定是上天想要更豐富我這逃課的一天,就在快到芝原站的隧道,一直望著窗外的我,突然心想:
對向來的那台車子是不是有點太靠近我們了?
才想完,車子砰一聲擦撞在我座位下方的巴士側邊,司機趕快煞車,下去查看。
然後再度上車,開出隧道停在路邊,廣播表示:非常抱歉,我們現在要先等警察,公司會儘速派一台車上載各位。(猜的)
因為這是山上,還是雪國的山上,又不能馬上跳下去招計程車走,只好全部人卡在原地,不開車門很悶,開了又很冷,我望向車外,雪越下越大了。
半個小時後警察終於來了,穿著警服化了全妝的女警上車先問:「有聽得懂日語的嗎?」
對答完畢再用英語喊:「有人受傷嗎?有人哪疼痛嗎?」
所有不管哪一國人都歸心似箭地回答:「大丈夫大丈夫!」
接下來居然還要每個人留下姓名地址電話,「還有你們的座位號碼!」
一個站在她旁邊的外國人無奈表示,「妳覺得我有座位號碼嗎?」
「呃,」女警笑了,「那就寫站立吧。」
經歷嚴的日本辦事風格後,接駁巴士終於來到,大家歡呼地下車,再一次氣喘吁吁地把大行李跟雪板搬上,後面一個台灣男生說,「終於往前行進了,好感動,來,吃個洋芋片壓壓驚。」
到站時,我前面的一群人全都下去了,司機突然按喇叭叫他們,「客人,客人,車資。」
他們面面相覷,司機又說了一遍,「一位是七百圓。」
幾個人只好猛掏口袋湊出全數,嘩啦啦投進集幣機,我完全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因為跟我想的一樣。
蝦蜜,都車禍了還不免費招待我們。(奧客)(毆膝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