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知名作家謝哲青,身兼主持人、旅行者、策展人等各種身分,號稱「行走的百科全書」,先前在友人推薦下踏入電視圈,並開始活躍於各大談話性節目。人生看似一路順風的他,過去也曾經歷迷茫與挫折,他也於《走在夢想的路上》一書中,分享他的人生經驗,激勵所有和他一樣的人,迎向敢夢的破繭人生。以下為原書摘文:
父親說的話影響一生
人的一生中,可能會讀到許多名言錦句,我們總是期盼,可以從中尋得一句,做為自己畢生依循的座右銘。有些句子很美,有些則很深奧。但回想起來,真正對我有意義的那一句話,卻是簡單又平常。那是父親對我說的一句話,在某個尋常的日子裡。
我高中一年級就出外打工,主要是想分擔父母親財務的重擔。當時家裡因為某些因素,經濟壓力很大,氣氛也因此變得沉重。貧窮夫妻百事哀,從那之後,就常常看著父母親因為錢的事情而煩惱。
也許,是想逃避家裡的低氣壓,或許,是想讓自己有所貢獻,我告訴自己:那想辦法外出去打工吧!我有一些國中畢業後沒再繼續升學的同學,他們是直接當學徒學藝出社會,有一些則是念私立高中高職,然後半工半讀。
所以,16、17歲開始工作,也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身邊的朋友半數以上都已投入社會了。雖然,我讀的是公立高中,但為了幫家裡盡份心力,逐漸開始偏離一般學生的生活模式。
我的母親非常贊成我半工半讀,因為或多或少可以緩減經濟負擔。但是,父親卻出乎意料地反對。當時,我在知名火鍋餐廳有正職的工作,每天工作時間從晚上9點到凌晨4點,回家休息一下就去上學。從服務生到廚房菜口,很累,但每個月薪資連同津貼,有22K,以20年前的物價評估,算是優渥。每月5號,我把收入的一半交給母親,另一半則自己留著,我有我的想法。
父親對我半工半讀始終很有意見。雖然他年輕時也是苦過來的人,卻總覺得孩子若不好好唸書,一輩子都不會有出息。特別是從小到大,我的課業並不出色,父親更希望我把心思好好放在學業上,不該這麼小就開始工作。
今天,很多人看見現在的我,總以為我可能出身富裕,從小就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完全不是!父親是辛勤的藍領階級,在建築工地默默滴下汗水掙幾個錢,一生為家中勞碌奔波。而我,從小就被歸類為「聽不懂人家在講什麼」的笨小孩。也因此在成長過程中,總覺得我的人生大概就是從事餐飲服務業,或是就像父親一樣,在工地工作。
但是,父親對孩子的期望顯然不只如此。對於打工的事,他起先默不作聲,不發表任何意見。雖然知道父親把話悶在心中,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如何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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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要知道自己不要什麼
直到某天放學回家,約略整理、準備出門上班之際,父親把我叫到房間,神情凝重。雖然,這個場景在心中已經預演了無數次,但是,真正面對時,腦中卻一片空白。我不發一語地站在他面前,而父親只是看著我,沉默對峙了許久,一句話也沒有說。
父親眼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黯淡,摻合些許怒意與疑惑,我想,那應該是「失望」,我彷彿讀到他眼裡寫著:「這個孩子怎麼會這樣?」讓父母親失望,總是件可怕的事。回想起來,從小到大,我總是讓家人生氣,總是讓家人傷心,總是讓家人失望。
終於父親開了口。他說:「你可能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但是你先要知道自己不要什麼。」說完,他搖搖頭,叫我出去。當下的我,幾乎毫無反應,轉身出門後就趕著去工作。然而,父親的這句話,卻深深地種在心底,不斷發酵。
往後的人生,我面對世道風波險阻,做許多決定,都從這句話開始。我漸漸開始思考我的人生,先是不想要什麼,再從中爬梳出什麼是我真正想追求的。如果,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一日,屬於我的應該就是父親對我說這句話的那一天。
我的父親,典型而傳統。讓家中的大小溫飽,就是他所能提供的最多的愛。對於我和兩個弟弟,他鮮少陪伴我們,也不太過問孩子在學校的事,我和父親的共同回憶,總是在無語中度過;但他平常在工地作業時卻是談笑風生。父親從現場工人一路拚到工務經理,勤奮踏實,常和工作伙伴們稱兄道弟,聊天喝酒,相處很輕鬆愉快。
回到家的父親則是不太講話的,可能是生活壓力迫使他變得沉默。於我而言,父親始終是遙遠而無言的存在。他對我說的話不多,卻在我面對人生波折時起了特殊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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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往經歷很久後才顯現價值
高中時,我的課業並不理想,總是低空飛過,歷經了波折好不容易考上大學,卻也讀得稀稀落落。在大學第二學年的夏季結束時,我決定先去服兵役,兩年退伍後復學降轉,又回到大二,跌跌撞撞一共讀了7年。
我在徬徨迷茫中讀完高中大學,其實,自己都不清楚往後的路要往哪走,反而是服完兵役後因為某些機緣,才看見人生的方向。但具體要做什麼,還沒有明確的想法。父親的話,始終在我心底盤桓,縱使當下並不能理解。
我把這句話放在心中,十幾年過去了,當我踏上一次又一次的旅程,總是在移動中思索:「到底我不要什麼?又在追求什麼?」
退伍後重返校園,我開始積極參加登山活動。進入山林,並不如想像中輕鬆容易,生活中的一切都有了風險。我喜歡在山野之中行走時孤獨的感受,不需要言語交談,人際關係也不存在。我時常登上屏東泰武的北大武山,從3000公尺的雲端眺望天上的星火,與塵囂的燈光。
隨著攀登運動而來的附加價值,是與野外協會的互動,透過機會,學生時期的我多了一筆可觀收入。我從沒想過,因為攀登訓練可以參與救國團活動,會有一些收入補貼。
山岳攀登的嚮導工作,是份勞筋動骨的苦差,但漸漸地,其中況味會隨著涉入的深度而浮現。在負重行進時,不太可能與隊友交談聊天,90%的時間,每個人各自分擔自己沉重的裝備與孤獨。雖然每次瀕臨體能與精神崩潰時,總是極度沮喪而自我質疑:「我到底來這裡幹嘛!」大部分的時間還是平靜安定的,每天動輒10小時的行走,像是動態的禪境,極可能走了3小時,卻沒有任何進展。
年輕時所經歷的人事物,所有的意義都在很久之後才顯現出價值。一路走來,真要說當時對自己有什麼意義,其實都已模糊了。不論登山也好、旅行也好,對當時的我而言,從來都不存在尋找「自我」或是「人生目標」等形而上意義。我只是單純地這麼做,想到當地去看看而已。對我來說,這些事情的意義,將近二十年後的今天才慢慢浮現。難道,那就代表這些經歷對年輕的我不重要嗎?其實,它一直是重要的存在。就算當下不知道自己為何而做,也沒關係。
讓未來的自己就定位
大學時期,幾乎都在山岳叢林中度過,雖然已完登百岳,但也荒廢了學業,最後,有驚無險地畢業。看過台灣的高山後,在某個契機,開始海外攀登的夢。海外攀登,相較之下,是另一層次的提升。大學時我不只登山,也在旅行社找份兼職,負責填寫表格,協助申請簽證護照。之所以進入旅行業,其實還是為了登山。
我先去韓國雪嶽山國家公園接受冰攀訓練,之後就開始由近而遠,一山接一山地前去遠征。先後攀登大洋洲最高峰、位於印尼的查亞峰(Puncak Jaya),北美洲的麥肯尼峰(Mount McKinley)與非洲的吉力馬札羅山(Mount Kilimanjaro)。對我而言,這3座完攀的高山之中,印尼查亞峰最難,非洲吉力馬札羅山相對容易親近,簡單到只要一直往上走,就可以抵達山頂。吉力馬札羅山是唯一不用「爬」就可以到達6000公尺以上的山,一路平坦順暢。但當時的我對非洲的蠻荒充滿好奇,過於順利的路途,現在回想起來⋯⋯有點失落。
至於查亞峰,難度則遠遠超出我的想像之外。攀登查亞峰得先搭飛機到附近城鎮,這座大洋洲最高峰,隱藏在無止盡的熱帶雨林之中,光是走到山腳下,就要走兩個禮拜。而且前往山腳下的過程,簡直寸步難行,每一步路都得自己開;前人開過的路,不消一個禮拜,草木就會再長回來。走在路上,腳下踩的永遠是夢魘般的泥濘,熱帶雨林高溫潮濕,幾乎每天都在下雨,排不掉的水淹到膝蓋高,我們每個人高舉著背包,忍受著身上莫名其妙的昆蟲爬行,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還沒開始攀登,就痛苦到想要放棄。
那時一邊行走,忍不住就一邊想:我為何而來?
查亞峰的艱險困難,以及吉力馬札羅山的恢宏偉岸,直到今天,依舊低迴在靈魂深處。不過,海外遠征實在耗資甚巨,當年的攀登計劃後來無法繼續找到贊助支援,只好忍痛宣告中止。然而,往後幾年,我還是陸陸續續參加了其他的海外遠征隊。但在1996年,國際登山界最大的新聞,聖母峰自1953年以來單季最嚴重的山難事件,以及後續所發生的爭議,著實又讓我重新思考:這是我真心追求的嗎?
我們總以為自己也可以為了理想犧牲,不過我確實明白,我不會因此拋下我珍愛的家庭。或許,我的原生家庭並不和樂圓滿,但也因此,更認為不該自私地只為自己。更何況,我的父親雖然很沉默寡言,雖然不懂得如何直接表達他對我們的愛,但,他對於「家」,始終負責。
1970年代,台灣建築業榮景可期,很多人為了承攬工程,不惜私下收紅包。我父親所服務的單位,當然也會有不少廠商主動奉上油水,我親眼看過許多次,父親永遠就是拒絕。
也因此,我們家一窮二白,從門庭若市到門可羅雀,沒有利益的私相授受,也沒有節令的禮尚往來,最後,還落得不近人情的嘲笑批評。但我父親,始終如一。他就是這樣一板一眼的人。這就是我的父親,我最佩服的父親。或許,在個性上,我和父親有幾份相似。
我想,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吧!我們不見得會遇上戲劇性、衝擊性重大事件來改變人生,往往留下痕跡的,可能都是些看似瑣碎而不起眼的事物,但就是這些細節,讓我們慢慢變成自己,我們做任何事情,都是要讓未來的自己就定位。
人,是一點一滴形塑起來的,社會形塑我們,我們也透過所行所言所為,形塑自己。我想,這就是父親告誡我那句:「你可能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但是你先要知道自己不要什麼」的貫徹。
而我在伊利安查亞的雨林裡,在吉力馬札羅的坦途中,在諸多登山前輩的身影上,總是會想起父親所說的,那是「因為你不要過我們這種生活」。你不知道你要什麼,但得知道你不要什麼。我可以讓我的人生像登山一樣,一步一步接近我的目標。就算當下概念不清楚,甚至發現目標不是眼前的這一個,也不要緊。改變目標不是錯,而是要自己找到出路。
進了媒體圈之後,父親說的那句話,變得愈來愈深刻。就在我剛在電視圈受到注目的初期,一次返鄉與家人相聚,回程北上時,父親送我到車站。臨行前,寡言依舊的他,突然正色地看著我:「青青,你不要覺得自己已經是誰!你可能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但你要知道,你不要什麼。」停了一下,他又叮嚀一句:「謹言慎行。」
我在暮色四合中,凝視父親轉身離去的背影。十多年後,再聽到這句話,意思完全不一樣。而我很慶幸的是,我可能沒有走在他期待的路上,但我始終記得他的教誨,努力、別讓雙親失望。如今回頭思索,我能擁有現在的一切,其實,都是從這句話開始的。
(本文摘自/走在夢想的路上/天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