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是人生中最重要的課題之一,也是許多人生轉捩點的開始。當我們身邊重要的人永遠地離開我們,那種撕心裂肺之痛,彷彿把一部分的自我也帶走了。心理學博士瑪麗-法蘭西絲.歐康納(Mary-Frances O’Connor)於《悲傷的大腦》一書中,透過神經科學的角度來了解悲傷,陪伴大腦走過這必經的哀悼之路,最重要的是重拾生活的主導權。以下為原書摘文:
想像你在賣場選購了一週份量的食材準備結帳,看著櫃檯輸送帶上的商品,耳朵裡聽見店員一項一項刷過商品條碼的聲音。一位名為薇薇安(Virian)的寡婦發現自己每週都會來到同一個地方,面對同樣的場景;她一邊看著結帳的過程,一邊心想:「其實我自己也知道,最後這些食材有一半都會被我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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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呢?其實直到現在,她每晚依然維持和過去一樣的習慣,為已逝的丈夫精心準備餐點,但她自己根本吃不完兩個人的量,因此每晚她都得把剩下一半的餐點扔進垃圾桶。然而到了下個禮拜,她卻發現自己仍然在賣場裡選購和上禮拜一樣多的蔬菜、義大利麵、漢堡包、鮮奶。
她實在無法阻止自己繼續為已逝的丈夫購買食材,彷彿她如果不繼續為他煮飯,那條已將他們連結在一起40年之久的緣結,就會因此被切斷最後一絲聯繫。也因為覺得除了這件事,其他的一切都已脫離自己的控制,薇薇安現在能做的也就只有繼續為已逝的丈夫煮飯了。
她其實很清楚自己的行為並不合理,因此她煮完飯後並不會在餐桌擺上丈夫的餐盤和餐點——她很清楚,丈夫確實已經過世了;而她也因為擔心親朋好友會覺得自己瘋了,所以把這個晚餐儀式當作個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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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雜性悲傷的心理治療
後來薇薇安聽說了複雜性悲傷心理治療(Complicated Grief Treatment,CGT)的存在,雖然心裡不抱太大希望,但也發現自己好幾個月來丟掉一半食物的行為符合廣告上說的症狀,因此還是預約了心理治療的時間。
複雜性悲傷心理治療是哥倫比亞大學的精神科醫師凱西.席爾發展出來的療法;席爾進行了隨機臨床實驗,證明專門用來治療複雜性悲傷症狀的心理治療確實有效,而且與採用其他心理治療方式的控制組相比,運用複雜性悲傷心理治療的個案恢復的比例更高。
席爾的研究曾在《美國醫學會期刊》(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JAMA)和《美國精神病學期刊》(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iatry)上發表;即便個案是年長者,接受其他心理治療的人當中有32%的人成功恢復,接受複雜性悲傷心理治療的個案則有高達70%的人順利恢復。
於是薇薇安展開了6週的密集治療。一開始療程的重心是要讓薇薇安了解悲傷運作的機制,接著心理治療師與薇薇安聊到,許多人覺得被悲傷綑綁而無法前進是自己的問題,而薇薇安就是這麼想的。薇薇安告訴治療師,身邊許多親友都覺得她該重新站起來「前進」,不過治療師說,他會跟她一起探索悲傷導致的各種併發症為她的生活帶來哪些阻礙,同時在每一次療程之間給她功課,讓薇薇安藉此建立未來在生活中會用到的各種技巧。治療師請薇薇安觀察並寫下自己的思維與感受,這樣他們才能在下一次療程找出對薇薇安來說最大的問題。
雙歷程模式裡的擺盪現象
對薇薇安來說,她覺得最大最明顯的問題就是自己到現在還是會買兩人份的食材,而治療師則說,這是雙歷程模式裡的恢復導向壓力因子——重要他人去世後,當事人必須重新適應採買家用品與煮飯的新方式。
不過心理治療師也想多把焦點放在失落本身,於是他問薇薇安能不能讓他記錄她敘述丈夫去世的過程。她對治療師解釋道,丈夫當初已經在醫院住了好幾個禮拜,而她也日以繼夜地守在他床邊;他們夫妻倆非常親密,因此就算丈夫偶爾才會清醒過來,她也希望自己隨時都在他身邊。
不過就在其中一天下午,護理師看薇薇安每天都在丈夫身邊守著,因此溫柔地建議她回家一趟,洗個澡、帶些乾淨的換洗衣物再回來;當時已經精疲力竭的她聽了護理師的話回家。1個小時後她回到醫院,護理師卻告訴她深愛的丈夫已經去世了,薇薇安因此沉浸在悲傷與罪惡感中。她對心理治療師說這些話時,覺得身上的擔子如有千斤重般地令她難以啟齒。「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但我覺得那都是我的錯,」她說道,「他走的時候我根本不在他身邊。」
複雜性悲傷心理治療會讓當事人反覆面對失落所引發的強烈情緒,深入那些令人難以承受的感覺來處理相關壓力,同時教導個案各種彈性收放情緒的技巧。薇薇安和治療師一起找出自己不斷逃避的那段回憶,接著練習以各種方式重新體驗;治療師請她每天聆聽自己訴說那段回憶的錄音,藉此鼓勵她接受失去丈夫的事實。這項作業因為必須面對悲傷帶來的痛苦,所以她勢必也得同時學會相當程度的自我關懷(self-compassion);同時,薇薇安不僅要「適度地」面對悲傷之慟,也要學會放下,這正是我們在雙歷程模式裡會看到的擺盪現象。
為了處理恢復導向的壓力,心理治療師問薇薇安能不能只煮一人份的餐點。薇薇安說:「如果是這樣,那我寧願乾脆不要吃飯。看著鍋子裡、盤子上都只有孤零零的一顆小馬鈴薯,想到就令人沮喪,我一定會覺得很寂寞。」
那她還能拿那些多餘的食物做什麼呢?薇薇安決定出門買一些容器,開始把多出來的餐點冰進冰箱裡。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會吃那些食物,但她願意去問問教會裡有沒有人需要。結果,負責協調教區居民家訪的志工表示,他們十分樂見有人提供家常菜幫助有需要的人。薇薇安對治療師說,她並沒有打算親自去家訪那些獨居者,可是她願意把冷凍起來的餐點帶去教會,讓其他人分享出去。
對許多沉浸在悲傷中許久的喪親者來說,與治療師一起找到某些能夠激起心中一絲絲興趣的目標或活動,都可以說是一大進步。療程結束之前,治療師與喪親的當事人會一起努力增加他們與社會的連結,找到友善、關愛的人在未來繼續陪伴他們,或是在這過程中增進與這些對象的關係。
對薇薇安來說,即便只是嘗試用新的方式做某件事,都是朝正向循環進展的一部分。而那位負責協調家訪的志工正好是位活力充沛的年輕女性,她超愛聽薇薇安分享人生故事,還有那些以前和丈夫一起旅行的經驗;更棒的是,她也很喜歡薇薇安煮的菜!
帶領個案「想像與逝者對話」
心理治療師在進行複雜性悲傷心理治療時,會帶領個案「想像與逝者對話」;薇薇安在其中一次與腦海中的丈夫對話的過程中,坦誠地說出自己有多愛他,同時也感受到心中充滿丈夫對她的愛。「我覺得當初他是因為實在太愛我,才不願意在我人在醫院時離開。」她這麼說道,「也許那時候我離開反而是件好事,這樣他才能好好地走。」
她的愛帶來了堅強的力量,也令她領悟,至今將自己和丈夫緊緊連結在一起的並不是她烹調的任何食物,而是彼此之間永遠不會消失的深刻情感。後來,薇薇安依然為教區的居民烹煮餐點,但出發點不再是因為情不自禁地想為已逝的丈夫煮飯,而是因為這是一份善舉。
目前受過複雜性悲傷實證心理治療(evidence-based psychotherapy)訓練的心理治療師相對較少,且除了複雜性悲傷心理治療以外,也有其他具備實證基礎的心理治療方式,如暴露治療法(exposure therapy)、認知行為治療。歐洲有研究指出,目標導向的認知行為治療在團體的框架下也相當有效。喪親傷慟科學界也正在努力追求進展,希望更了解複雜性悲傷心理治療的重要成功關鍵為何,同時也希望探討喪親者在治療過程中必須產生哪些改變才能順利恢復。
(本文摘自/悲傷的大腦:一位心理神經免疫學者的傷慟考,從腦科學探究失去摯愛的悲痛與修復/臉譜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