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智症的確有些症狀,會讓人誤以為它是很可怕的疾病,雖然失智症會讓人忘記很多事情,但人不會忘記愛的感覺。芳療師鄭育慧於《三個深呼吸》一書中,慧以謙卑自省、帶生死哲思與人文關懷的眼光,書寫她長期服務於台東,與身體、生命、氣味對話的故事,讓讀者看見情緒與氣味之間各種可能的連結。以下為原書摘文:
以他是個「人」的樣態來對待
張阿公的身體裡還藏著很多戰爭的記憶。這一次,我更有意識地使用精油,希望羅馬洋甘菊可以深入進到阿公的身體裡,讓花草的香氣安撫這些依然鮮明的情緒。
「我好希望能聽懂你在說什麼喔。」照服員姐姐牽著張阿公的手耐心安撫。我們在新開幕的樂智家園,失智的張阿公坐在輪椅上,口中念念有詞,情緒有些激動。姐姐將阿公推到我面前來接受按摩,阿公持續說了好多話,但就是有個特別的腔調,以致我們都很難聽懂。
上一位長輩才剛離開,我剛洗完手,雖然不確定阿公是否能聽見,我還是先提醒他:「我的手很冰喔!」同時摸著阿公的手掌,讓他預先感知我的手很冰涼。但當我站到阿公身後,一碰到阿公的肌膚,他果然還是嚇得立刻聳高肩膀。
「啊!阿公被我冰到了!」我雙手放在阿公的肩上,握持兩個呼吸,等待肩膀下沉。姐姐笑了出來,用溫柔的眼神看向阿公,繼續握著他的手,阿公依然叨念著聽不懂的話。但很可能因為感受到姐姐的耐心與溫柔,再加上精油的香氣,他很快就安靜下來,接受我為他塗上安神的按摩油。
照服員姐姐一直站在阿公身邊,對阿公的注視實在太認真,偶爾還伴隨點頭,引發我好奇地小聲問她:
「你聽得懂張阿公在說什麼唷?」
「聽不懂啊!聽說好像是汕頭話。」
忽然我們聽見阿公說:「多少錢?」
「500好不好?」姐姐立刻回應他。
「好。」阿公點頭表示同意。
「我等一下再叫護理師拿給她。」
原來他們在討論按摩一次多少錢,其實芳療師不會跟長輩們收費,照服員這樣安撫張阿公,原因是許多長輩常常覺得不好意思,所以我們需要編造各種說法,讓長輩們放心接受按摩。
「我第一次聽懂張阿公在說什麼耶!」我對照服員姐姐說。「他來這邊之後比較會講話了。之前在日照中心人太多,比較沒有人能一直跟他互動。但來到這邊之後,有人聽他講話,他就比較願意說話,表達就變得比較清晰了。阿公之前在日照中心會被說脾氣火爆,但現在阿公在這邊,大家都說他是暖男。」
我想起很久之前在日照中心,有次按摩結束,張阿公的看護拿出捲成一條的紅色玩具鈔票給阿公,再讓阿公交給我。看護要我先收下,趁阿公不注意時再把玩具鈔票還給她。
還有一次,我拿起按摩油,阿公卻忽然對我揮手,我頓時不知所措,幸好有小玫姐在旁邊翻譯:「他說不要精油,因為他的看護不喜歡油油的。」張阿公大概真的是位不喜歡平白麻煩別人,也樂意慷慨付出的暖男吧,所以才會讓看護需要特別準備演戲用的假鈔,還很在乎看護的喜好。
照服員姐姐告訴我:「我在部落也會遇到很多長輩,我也會去跟他們聊天。我媽媽常常會跟我說:如果人表現出不好的狀況,不要只看到那個不好。他一定是有不舒服的地方,我們要多關懷理解他,去理解那些不舒服的理由,不要只看到表面。」
即便是跟我說話的同時,姐姐也一直握著阿公的左手,而我也牽起阿公的右手按摩。現在張阿公的兩隻手都有人握著,他閉起眼睛輕輕笑著,像個小孩子,感覺很安心的樣子。
我在猜想,如果張阿公真的外顯了「脾氣火爆」的模樣,會不會很可能其實是因為不想麻煩別人、說的話一直被忽略?久了就覺得說了也沒用,因為大家都聽不懂,只好選擇壓抑、忍耐自己的需求,直到忍無可忍、必須表達時,只能帶著情緒。而經歷這些,如果還無法被理解,阿公的心裡一定很不好受吧。
照服員姐姐繼續說:「可能因為他講的話大家真的都聽不懂,之前他就比較安靜,沒有什麼表達的機會。這樣他就會比較抑鬱,之前也比較沒有人會期待他可以站起來,他就一直靜靜的。但現在到這裡,阿公坐輪椅的時間也變短了,大家會跟他招手,叫他一起來運動或玩遊戲。」
張阿公的腳非常細瘦,沒什麼肌肉,所以我確實從來沒期待,甚至也從來沒去想像過,原來張阿公還有可能再次站起來,靠自己的雙腳行走。聽照服員姐姐這樣說,我才反省到,當我為阿公按摩時,我有好好接觸眼前這個人的身體,以他是個充滿無限潛能的「人」的樣態來對待他嗎?
不會忘記愛的感覺
回想來台東的第一年,我就已經在日照中心看過張阿公,幾乎每次按摩時他都安靜坐在輪椅上,現在5年多過去了,他從日照中心轉到今年新開幕的樂智家園。這裡是專門照顧中重度失智長者的地方,然而卻是到了這裡,我才終於第一次真的聽懂張阿公在說什麼。
剛開始到日照中心工作時,面對滿滿的長輩,我很容易不小心就陷到深深的無力感中,很懷疑自己做這些有什麼用。或許正是因為感覺自己心力不夠,才選擇面對每一位長輩,都只先做好基本程度的工作,但同時我也忽略了好多生命的可能性,錯過了一些原來可以更深入的交流互動。
「你好用心喔!」我對姐姐說,很感謝她提醒我:即便是失智、失能的長輩,還是可以對生命抱持希望,對未來懷有期待和想像。「因為這邊現在人還比較少啊!以後如果負責的人數變多,我就不一定能有這麼多時間了。」她說。
確實,台東還有非常多的家庭需要長照資源,如果未來每位照服員的平均案量增加,那麼真的很可能沒辦法每一位長輩都時時刻刻守護得這麼完善。似乎是電話響了,照服員姐姐離開,留我繼續幫阿公按摩,他忽然指了桌上的水瓶,對我說:「拿一瓶給我。」
張阿公要喝水,當我轉達身旁的另一位照服員,立刻就有人為張阿公拿來他的專屬水杯。先前我從來沒這麼清楚地聽懂過張阿公在說什麼,頻頻印證姐姐說的轉變:阿公的表達變清晰了,他相信自己說的話會被聽見,所以更樂意開口提出要求。
現在雙手都按摩完,要按摩頭了,看著阿公喝完水,手中還握著水杯,輕輕閉眼入睡,我內心莫名有些激動。但這時,阿公卻突然驚醒,大聲哀號。
「啊!要死了啊!」
「沒事沒事。」
姐姐快步回來,一邊用緩慢的語速安撫阿公,一邊溫柔對我解釋:「阿公之前是軍人,有打過仗,所以常常會講很多戰爭的事情⋯⋯」「阿公只是失智,其實身體還是很壯,有時候甚至還會做出背槍的動作,很有氣勢地說:『走!殺光他們!』」姐姐鼓起胸膛,模仿戰士上戰場的樣子,語氣強硬,像是身後還跟著一大群兄弟。
原來張阿公的身體裡還藏著很多戰爭的記憶。這一次,我更有意識地使用精油,將按摩油塗在阿公的脖子和前胸,希望羅馬洋甘菊可以更深入進到阿公的身體裡,讓花草的香氣安撫這些依然鮮明的情緒。
我記得在樂智家園正式開始營運前,醫院院長曾經召集所有同仁們一起上課:「希望到時候長輩們進來,我們都不要覺得『這些人好奇怪喔』,也不要害怕他們,因為他們就是失智了。」
每一個人都有失智的可能,也包含每一個我們深愛的人。每一位失智長者,都有愛他們的家人,我們的存在,除了照顧這些長輩,也希望能減輕家屬們的負擔,因為只有當照顧者的責任與壓力被分擔,才能有空間讓「愛」重新被滋養回來。
院長叮嚀大家:「失智會讓人忘記很多事情,但人不會忘記愛的感覺。我們愛他,他還是會被觸動,還是感受得到。」語氣也好溫柔,和這位照服員姐姐很像。
身為渺小芳療師,我沒辦法時時守在這裡,但很高興這裡有用心的照服員姐姐,以及我能留下羅馬洋甘菊的香氣,可以把植物的氣息種進張阿公的身體。
羅馬洋甘菊在地面匍匐生長,無數的舌狀花與管狀花,聚集成一朵散發蘋果香的小花,香氣溫和,適合用於舒眠安神。在張阿公的身體裡,還住著無數位征戰中的兄弟,當香氣進入張阿公的記憶,我期望這群還遺留在戰場上背槍衝刺的士兵,每踏一步,都能聞見地面傳來的蘋果香氣。
我祈禱誘人的香息,能吸引祂們停下腳步,蹲下身,低頭看看這些微小脆弱、需要呵護的白色花朵,停下來,享受羅馬洋甘菊蘋果般溫潤的香。
(本文摘自/三個深呼吸/寶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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