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花蓮發生大地震,十多人死亡、傷者無數,23歲的鄭育慧以志工身分跟隨台東聖母醫院芳療團隊來到避難收容中心,隨後考取國際芳療師認證,進入醫院、深入偏鄉,為臨終病人解放腫脹不堪的四肢。芳療師鄭育慧於《三個深呼吸》一書中,用一個個動人的故事,讓讀者看見情緒與氣味之間各種可能的連結。以下為原書摘文:
人體腐敗的氣味
「午安,來點薰燈。」我小聲打招呼,看護姐姐正躺在一旁熟睡,我猜大概是伯母昨晚又咳血,再次折騰了一夜。
伯母雙眼渙散,眼珠像隻飄忽的深色澤鵟水平滑過前方,晃過我所站的位置,瞬間又飛離。護理師拿著棉花棒輕輕清潔她頸部的傷口,另一位護理師將病床旁的水氧機交給我,我來得正是時候。
很多人常以為芳療師的工作環境是香的,走到哪裡都香氛繚繞,其實不然,我正在吸氣,感覺惡性腫瘤傷口造成人體腐敗的氣味,揣測著我的袋子裡有6種複方精油,哪一種氣味比較適合現在這個環境。
這或許是種偏執,擴香時要求自己必須先感受此地原有的氣味,再盡可能選擇能夠互相融合的植物精油,與原有的環境「共存」。我希望這裡的整體氛圍再溫柔一點、輕盈一些,最好從底層就有點包覆性,要像粉色柔軟的毛毯墊在底部,將整個環境溫柔包裹,輕托捧起——就點「驛站」吧。
於是水氧機吐出白色煙霧,我離開病房。看護姐姐仍在熟睡,伯母的眼珠依然在飄忽,護理師們繼續為難以癒合、發出惡臭的傷口換上新的敷料。他們必定同時都聞到了另一股氣味,來自古巴香脂、乳香、沒藥、芳樟和玫瑰,我完成了今日的全院擴香工作。
越過死亡之後是什麼呢?
離開醫院,偶爾我會感到身體裡多了一個深邃無盡的黑色洞穴,隱隱還聞得見腐敗、疾病和死亡的氣味。有次在返鄉的火車上,隔壁座位的叔叔熱情地想找我聊天:
「你是新竹人啊,怎麼會跑這麼遠?」
「工作呀。」
「什麼工作?」
「芳療,在醫院。」
「那是在做什麼?」
「長照和安寧照護,主要是用精油幫病人和老人家們按摩。」我簡短回答。
叔叔再次確認隔壁座位的年輕女生會進病房觸碰臨終病人,表情似乎嚇到了,他忽然沉下語氣,語重心長地告誡:「你的氣色有點差,要多去廟裡走走。」
「好,謝謝關心,我先休息囉。」看著他畏懼的神情,我反倒鬆了口氣,滿足地戴上耳機,閉上眼睛。吸進的氣味會如何影響人的氣色嗎?我確實有點好奇,然而更令我好奇的是關於死亡與活著的問題:每個人都必定會死,卻怎麼還是日復一日活下去?
閒談時,人們通常不願聊到這樣的話題:既然我們都會死,那人為什麼要活著呢?或者,換個溫柔委婉的說法:如果我們所愛的對象、所持有的一切終將被剝奪殆盡,有什麼東西能讓生命變得有意義、令人感到值得活下去?
這似乎是個社交時不宜輕易談起的毀滅性問題,無論是問題的答案或是社交技巧我都還在學習,只是前者比較令我感興趣。耳機傳來張懸翻唱的〈路口〉,我再次按下重複播放:「也許有天我擁有滿天太陽/卻一樣在幽暗的夜裡醒來⋯⋯」
透過芳療芬芳美好的療癒特性,我有幸獲得更多機會進入人們臨終的現場,展開生死學的學習,觀察人們自我破碎的時刻,會呈現怎麼樣的生命光景。
偶爾我也會好奇,越過死亡之後是什麼呢?我們這期生命結束後,會去哪裡?那些深愛我們、卻比我們更早離世的親友,真的會在哪裡等待我們嗎?
割開橄欖科植物的樹皮,植物流出樹脂,包覆自身的創傷。人們怕痛,身體和自我都不能切割碰撞,但人切割植物、採集樹脂,形容乳香是神的汗液,沒藥是聖母瑪利亞的寶血,在宗教儀式中焚燒,召喚神靈,也用來凝斂身心靈所承受的傷。
不久前,有另一位口腔癌的阿嬤,臉頰上也有著惡性蕈狀傷口。巨大的腫瘤鼓起,肉從嘴巴內部爛到外面,滲出口水,混雜血水腐敗的氣味。護理師換藥時,在敷料外層的紗布上多滴了一滴精油,裡頭包含乳香和沒藥、百里酚百里香,我看著植物成分,思考每種精油的藥性:促進傷口癒合、止痛、抗感染⋯⋯
然而事實是,對於身體的康復,我們多半早已不抱太高期望。我們要做的是站在各自所學的專業立場,盡可能為病人和家屬帶來身心靈的舒適,讓處境變得堪忍。
於是,減輕異味成為在安寧病房使用精油較符合現實的目標。透過香氣,創造更加潔凈、舒適的空間,在場的照顧者們也得以因香氣而身心舒坦一些。
在阿嬤身旁點薰燈時,看著她鼓脹的臉頰和傷口,我思索著,這麼大的腫瘤是怎麼長出來的?好好的人,怎麼會變成這樣呢?瞬間,我聽見一個聲音貼近我的耳朵,詢問:「你要長長看嗎?」「不要。」我默默在心裡回答,如常完成工作。
那天離開醫院後卻感到頭暈、沉重,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確診了新冠肺炎,直到做完芳療老師教的淨化方法,很驚喜地發現腦袋的沉重感好了大半,大概是不小心又把工作帶回家了。然而把工作帶回家,似乎也不全然是那麼不舒服,或哀傷、需要抗拒,或必須去廟裡收驚的事情。
先走的人會在那個世界等待
有次和小玫姐從病房回到芳療館,下午一直感到右大腿內側莫名疼痛,直到週五下班後才想起,我們連續兩天幫一位水腫的阿公按摩。阿公罹患大腸癌,右下腹部有顆惡性腫瘤,紗布覆蓋了巨大的傷口。
為了避免拉扯傷口造成腫瘤出血,施作按摩時我避開紗布覆蓋的位置,沒有幫他疏通右側鼠蹊的淋巴結,這代表當我們做引流時,我從腳趾一路推回去的體液有可能都堵塞在他的右大腿。所以即便當下我們看到阿公的小腿和腳掌都縮小許多,表面上水腫的情況獲得明顯改善,但事實上,我有可能轉而造成了阿公鼠蹊的脹痛。
這位阿公已經病到不能說話了,我大腿的疼痛,會不會是阿公以另一個方式在告訴我,他很痛?那天下班才回想起這個疏忽,雖然無從查證,心裡仍舊深深自責。
週六清晨,我進入了一個特別的夢境,在夢裡,我又回到阿公的病床旁,專心算著緩慢的拍子,雙手手掌交替往上、往外拉滑,「一、二、三⋯⋯一、二、三⋯⋯」我幫阿公疏通完右側鼠蹊淋巴結,又再做一次完整的按摩。
結束時,我聽見他和另一位站在病床旁的長者對我說:「謝謝。」很清晰的「謝謝」。
我幾乎是被這聲謝謝喚醒,醒來後發現腿不痛了,也直覺感到那位長者大概已經把阿公帶走了。週一上班時,確定這位阿公在週末已經離開人間。往後,每當接觸過的人們又離世,或是我又懷疑自己的努力會不會全是枉然,便時常回想起這位阿公帶給我的夢。
即便這些人們已經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形、失去意識,但我們所付出的心意,還是會被接收到的吧?那些深愛我們卻必須先走的人,也一定會在那個世界等待我們,對嗎?或許這就只是個生者惦記死者的夢境,但反正人都是活在自我和文化建構的夢裡,至少這個夢滋養了我,讓我願意相信。
(本文摘自/三個深呼吸/寶瓶文化)
感謝好友破千!加入《優活健康網》line好友,留言抽獎送3000元禮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