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知名作家侯文詠,擁有內科、麻醉科專科醫師資格,曾任台大醫院和萬芳醫院主治麻醉科醫師及台北醫學大學醫學人文研究所副教授,目前專職寫作。侯文詠於《大醫院小醫師》一書中,分享實習醫師生活,醫院的生活時而荒謬,時而溫馨,縱使生命有許多讓人無言以對的時刻,仍然有許多美好時刻。以下為原書摘文:
淡雅的瑪格麗特花
冷冷清清的病房,今天似乎有了些熱絡的味道。護士在病房門上貼著畫了小浣熊的海報,海報上面大大寫著——生日快樂,還附有英文字,生日快樂歌的旋律透過廣播在空間裡盪啊盪。病房內,貼得到處是五彩錫箔紙,映著午後陽光,閃閃發亮。
「等會兒別忙著走開,陳先生請大家吃蛋糕。」護士小姐笑咪咪地告訴我。淡雅的瑪格麗特花插在花瓶裡,靜靜站在桌几上。每次走進來總見到那花開得鮮艷,已成了這個病房的特色。細細的水滴噴灑在上面,晶瑩剔透,看得出換了新的花朵,才整理過。
我比往常還早踏進病房。我的任務是盡快做完例行的訪視、身體檢查、更換鼻胃管、氣切管、點滴留置針,以及敷藥的工作,這樣在慶生開始之前,看護和護士還來得及替陳太太梳洗、裝扮一番。呼吸咻咻的聲響透過氣切管、氧氣輸送系統聽得十分明確。病人躺在床上,胸部隨著呼吸起伏。
12年來,她一直躺在這張床上,沒有醒來過。長期臥床,使她看起來相當羸弱,皮膚失去正常的光澤和彈性。看護每4個小時要翻動她一次,她的手腳明顯地收縮、僵硬,關節功能也發生了限制。偶爾,換氣切管、鼻胃管時她會皺皺眉頭,令人誤以為她醒過來了,然而那不過是反射動作。
每天快下班時我總看見陳先生帶著鮮花過來。據說桌几上那瓶瑪格麗特花12年來不曾謝過。那男人很沉默,難得聽見他的聲音,有事和護士小姐商量時也是低著聲音。他接過灌食針筒和液態飲食,很溫柔地替陳太太灌食,那優雅的神態,像是咖啡廳中一對舒適的男女。有時候,他就坐在病床旁邊那座椅子上,牽著她的手,喃喃地對她說一些生活瑣事⋯⋯
今天我的例行工作並沒有以往那麼順利。病人的呼吸、心跳比平時快,感覺上也比從前躁動,因此我必須懷疑是否受到感染?「早上量過是38℃,溫度一直起起落落,我們幫她做了血液計數、血液培養、尿液培養,想等你過來看看檢查報告,再決定怎麼處理。」跟著查房的護士小姐告訴我。
我仔細地檢查鼻胃管、氣切管、點滴留置針,試圖找出感染的來源,但是這些留置管看起來很好,沒什麼感染的徵候。
「胸部X光照過了嗎?」
「照好了,X光片放在護理站片櫃上,你要不要過去看看?」
「也好。」
長期的臥床病患抵抗力多半很弱。因此,一旦有伺機性感染發生,很快就會散播開來,演變成菌血症。這種感染起初只是肺炎、尿道炎、血管發炎,或者是任何輕微的發炎,因此我必須立刻找出感染源,愈快解決這個問題愈好。
我在走回護理站的走廊上遇見陳先生和他的兩個孩子。孩子們都穿著漂亮的衣服。
「來,叫醫生叔叔。」他招呼兩個孩子喊我。
「叔叔。」兩個孩子規規矩矩地行禮點頭。大的女孩已經上高中了,留著清湯掛麵頭,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男孩子是個國中生,有對大眼睛,看起來頑皮而好動。
「嗯,你們都帶什麼生日禮物要送給媽媽?」我彎腰去逗那個男孩子。上次他來才到我的腋下那麼高,現在已經超過我的肩膀了。
「我這次段考全班第一名,要送給媽媽。」他看看我,又看看爸爸,顯然對自己十分滿意。
「孩子長得真快。」我表示。
「等一下請醫師一定過來吃蛋糕。」他微笑地說。
他帶著孩子走向病房,聽著那緩慢而穩重的腳步聲,我忽然有許多感觸。有一次,我們站在落地窗前俯看台北市,他指著燈火明滅處一格一格的房屋向我數落,哪一棟是他的設計。40多歲的建築師,應該是生命最顛峰的時刻,可是他全然沒有那樣的神采飛揚,似乎只是甘心而默默地承受加諸於他身上的一切,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著⋯⋯
遠方的燈
12年前的一個午後,他騎摩托車載著美麗的太太到花店買花。那時候他還是個年輕人,建築事務所才開張,他們想找些瑪格麗特花來擺設。不幸的事故發生在回程的時候,一輛急轉彎的計程車,把那束瑪格麗特花撞得散落滿地。
12年,計程車司機都已刑滿出獄,陳太太仍然昏睡不醒。「我那時候要是稍微停一下就好了。」他曾這樣對我表示過。然而就僅僅是這樣。有時候我很想知道是什麼樣的堅強心態支持他走過來這12年?難道他都沒有自責、掙扎與糾結?然而他只是一貫謙卑、平和的微笑,像他的腳步聲一樣,不慌不忙,一步一步地走著⋯⋯
我走回護理站,搬出厚厚的好幾冊病歷。翻到最近幾次檢查報告,偏高的白血球,多核球數值,都顯示細菌感染的可能。然而尿液檢查、痰液檢查、X光片檢查找不出感染的徵候,那麼問題會發生在哪裡呢?
我從氣切管、留置針、導尿管、身體各重要系統重新再考慮一次⋯⋯考慮到最後,我想起她背後長期臥床壓出來的褥瘡,通常這些表面感染很少引發全身性的發燒,除非組織已經潰爛得相當嚴重,不管如何,我得去看看情況。
推著器械車走進病房時,孩子們早幫著護士把陳太太梳理打扮起來。她換掉了病房條格式的粉紅色制服,穿上一件乾淨的純白蓮花蓬絲絨,頭髮紮個高髻,半坐臥在床頭的大枕頭上。
「快點,醫師叔叔,我們要開始了。」男孩子蹦蹦跳跳地告訴我。
「好,馬上就開始了。」護士小姐幫我哄他,「你們幾個先出去一下,醫師叔叔幫媽媽換藥,換好了,我們馬上開始,好不好?」
孩子走出病房以後,她幫我把陳太太的衣服拉開,翻開身,拿掉紗布,一陣惡臭撲面而來。我試著用器械清除掉化膿的部分。當紅紅黃黃的膿液從組織深部冒出來時,我立刻明白發燒感染到底怎麼回事。
那個褥瘡有小臉盆那麼大,我的器械愈挖愈深,當碰觸到硬硬的東西時,我不禁起了一陣寒顫——已經蔓延到脊椎骨的部分了⋯⋯
不久,大家快快樂樂地在蛋糕上插上蠟燭,點起一盞一盞溫馨的燭光。護士和看護又重新把她打扮起來,護理長,還有幾位從前照顧過陳太太的醫師都來了。
「謝謝這些年大家無微不至的照顧。」陳先生代表致詞,「今天我們快快樂樂地聚在一起為她慶生,同時也祝福她的身體早日康復⋯⋯」然後是鼓掌,護理長也代表醫院工作同仁致詞。
我望著桌上盛開的瑪格麗特花,一直在想著那個褥瘡。我不知道整形外科是否願意替她做徹底的傷口擴創,然後大費周章地做肌皮的移植與重建。我很懷疑病人能夠承受這樣的手術。可是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先是褥瘡、發燒、可怕的骨髓發炎、全身性菌血、休克⋯⋯這一切可預見的結局都讓人心寒。
病房外的走廊十分安靜,只有呼吸器的聲音此起彼落。我想這是一個殘酷的世界,可是我們的病人都沉默不語,我向護理站走過去,聽到自己的皮鞋踩在走廊上的聲音⋯⋯接通整形外科總醫師的電話時,他似乎對我的想法感到有些瘋狂。
「我們從來沒有為褥瘡動過這麼大的手術!為什麼一個褥瘡照顧不好呢?」
「我知道,可是褥瘡12年了,25病房第三床,陳太太⋯⋯」
「等一下,」他忽然打斷我,「你是說25病房,那麼是植物人?」
我靜默不語,我想我知道了他的答案。「幫幫忙,老兄,我們光是活人的手術都沒時間開了,何況是植物人。你想,做了又能如何?」掛上電話,我開始有點感傷了。病房裡的慶生會仍持續著,不時爆出一些笑聲與掌聲。然後我聽見大家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歌曲。
祝妳生日快樂
祝妳生日快樂
祝妳生日快樂
祝妳永遠快樂⋯⋯
我走近病房,看見一張一張熱熾的臉。燭光的黃暈正好落在大家的臉上,很愉悅地跳動著。我發現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拾起調子,跟著大家一起唱歌⋯⋯
黃昏走過病房的時候,慶生的人群散去,小孩也送回家了,留下那男人,背對著我,望著落地窗外整個台北市,我想我必須和他談一談陳太太的病況。當我漸漸走近時,才發現他的臉上掛著淚。見我走過去,他似乎有些赧然,但也不急著把眼淚拭去。
「你可以幫我把她搬下來嗎?我想她會喜歡坐在這裡,看那些房屋。萬一她真的睜開眼睛醒過來,她會忽然發現許多從前我們的夢想和設計,現在都已經實現了⋯⋯」我們很仔細地移動那些管線以及瓶瓶罐罐,終於把陳太太移動下來,舒適地坐在椅子上。我沿著她的視線望過去是桌几上的瑪格麗特花、落地窗、空曠的市囂、一座一座挺拔的建築⋯⋯
「我在她身上找到這個,」他嘆口氣,展示一條細長的銀白色頭髮,然後自顧自笑了笑,「沒想到她竟然也會老⋯⋯」靜靜站在那裡,我很明白那是個莊嚴而美好的時刻,我想,也許我不該再多說些什麼。我看見夜色透過淡淡的藍,遠方的燈火,一盞接著一盞,明亮了起來。
(本文摘自/大醫院小醫師/皇冠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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