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組織「為台灣而教」(Teach For Taiwan)教師文國士,曾當過補習班導師、偏鄉國小老師、生輔老師,過程中也有人質疑他:「爸媽都有精神病,你這樣還能當老師嗎?」然而,一路上經歷過的痛苦與磨難,幫助他成為更好的自己。文國士於《走過愛的蠻荒》一書中,分享他的人生經驗,給予讀者翻轉人生的力量。以下為原書摘文:
第一次跟爸爸坦誠對話
利用假期到玉里走一趟,這次沒見媽媽,只接我爸出來,多少有點偷約會的感覺。來了不知多少回,但這次心裡是帶著目的:多少年來第一次,我想和爸爸坦誠地談談過往。我想多認識他,也想聽他說說童年的我,因為我腦海裡和他有關的記憶真的好少,少到讓我覺得這個人好像從沒出現在我生命當中。
同時,雖然覺得對他有點苛刻,但如果可能的話,我想親口聽他對我說:「國國,對不起,因為這場病,我缺席了你的人生。」我想,這樣的道歉會有助於我放下。從護理站望見他挺著圓滾滾的肚子,從遠方一跛一跛地緩緩走來。這是我從小來到大的地方,昏暗的光線、眩腦的藥水味,其他病友們想示好卻可能讓陌生人沒什麼好感的眼神⋯⋯所有的人、事、物,我都從 8歲看到現在,此刻卻第一次感到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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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憨厚而真誠地笑著,習慣性地摸摸那顆大平頭,十分有朝氣地對我說:「國國,我們出去會客吧!應聖娜會不會來?」畢竟只有在會客的時候,他可以稍稍離開那個牢籠,見見他深愛的老婆。
「爸,今天就我們父子倆好好聊聊吧!30年來頭一遭喔!」步出病房大門,我們各自點了支菸,他抽的是愜意,我抽的是焦慮。他那條數十年前跌斷的腿,帶我們落腳在一座方形建築物下,這裡是復健中心,一樓有郵局和麵包店,平日有一些病友幫忙打雜,但今天是假日,空無一人,有我正需要的寧靜。
像每次一樣,話題由他主導,我向來就只是個聽眾,因為他從沒有真的想聽誰的意見過。無邊無際地瞎扯,扯的盡是他的妄想,最後我終於忍不住開口打斷他。
「爸,我跟你說喔,我正在寫一本書耶!」
「書?什麼書?」以書當開場,好像讓他滿感興趣的。
「嗯,算是自傳吧。可以提到你嗎?你會不會覺得不太好?」
「很好啊!有什麼不好的?」
「因為你這場病啊,寫出來沒關係嗎?」
「有什麼關係?我又沒做什麼昧著良心的事。而且讓大家多認識像我這樣的病人很好啊!我幫你整理一下,我得的是思覺失調症,這裡面呢又可以分成$@%^)@%⋯⋯」他又開始像博物館導覽員那樣,如數家珍地介紹自己的病史。
「爸,病史的部分先不用講,倒是說說你對我小時候的事,有什麼印象嗎?」我試著把話題帶到我的小時候,只是在這個人的記憶裡,童年的我好像也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名小小配角。他漫不經心地想著,遲遲吐不出半個字。
我不死心地問:「說說嘛!你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什麼?」他搖頭。等了幾分鐘之後,我再問一次,他也只是繼續搖頭。「我想不到。」難道對他來說,我就真的只是個跑龍套的⋯⋯為什麼再怎麼旁敲側擊,他都想不起來?
「那你有印象嗎?小時候你餵我吃檳榔,或是帶我去教會?」除了搖頭之外,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沒有印象,什麼印象都沒有。剛剛的歡樂氣氛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兩個男人的沉默。
許久之後,是他先劃破那沉默的。
「我對你很內疚。」我們彼此對望,此生第一次讓彼此的靈魂相遇。這句我等了30年的告白,濕了我的眼眶。我費力撐大眼睛,咬著下唇,拒絕讓眼淚落下。
「是應該啊,哈哈哈哈哈⋯⋯你為什麼覺得內疚?」我選擇用打岔的方式沖淡自己的哀傷。
「因為從你8歲到現在,我都沒有照顧過你。」一個自覺是個罪人的自白。
「那你那時候都在幹麼呢?」
「我在煩我的妄想啊!⋯⋯」他開始自動播放我聽爛了的政治妄想。
「爸!」他的眼神回到我身上。
「那我8歲之前,你有照顧過我嗎?」我問出了口,但不大敢聽他的回答。
「沒有。」
「你那時候都在幹什麼呢?」我想我真的需要一些好理由。
「我在煩我的妄想啊!⋯⋯」他又繼續播放他的政治妄想。
「爸!」眼神再度回到我身上。
「那你們生我之前,考慮過自己有沒有能力照顧這個小孩嗎?」
「沒有,沒有想過。」他摸摸大平頭,一臉歉意地說:「我們沒有想那麼多,就是想要有小孩⋯⋯我太自私了。」
「是啊,你們很自私。但還好奶奶他們很愛我,很照顧我。還好我很厲害可以健健康康地活到現在,哈哈哈哈哈!」我以笑聲包裝自己的失落和對他的不忍。看著這個男人,我不知道該不該繼續這場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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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同病相憐
我突然想起,眼前這個為了自己未善盡父職而對我感到內疚的男人,其實跟我有相似的童年經驗吧!我們會不會都不知道父親在哪裡?在做些什麼?為什麼沒有陪在自己身旁?我想進入我爸爸的童年。
「爸,你說你對我很內疚,那爺爺該對你感到內疚嗎?你小的時候,他照顧過你嗎?」他沉默了一會,接著開始細數心目中「偶像」的種種光彩:「他沒時間啊。他那時候很忙,是很&#%^#^#%^*#^⋯⋯」在他心中,他的父親是無人可比的超級大電視製作人,是可以幫助他實現幻想的男人。
「爸!」我試著打斷他的思緒。「你小的時候,爺爺照顧過你嗎?」他轉為沉默,然後說:「他帶我去過幾次很高級的法國餐廳。」我刻意放慢速度,溫柔地問:「我是問,他照顧過那個還未成年的你嗎?陪你聊天、送你上學、哄你睡覺之類的事。」
「⋯⋯我會照顧好自己啊!而且我還帶大我的弟弟、妹妹。我南一中的耶!李安還是我高中同班同學。我大學聯考英文考#%(*^#^#)⋯⋯」「爸,我這樣問你好了:你覺得你感受過父愛嗎?」這可能是我這輩子問過最傷人的話了。
「⋯⋯一點點吧。」
「爸,你,小時候的你,感受過父愛嗎?」
過了好久好久,他低頭對著地板說:「沒有。」
我在心裡跟他說:是啊,這些我都知道。我知道你自幼是苦過來的。苦得懂事,苦得堅強,也苦得壓抑,最後苦得分裂啊!我知道你是飽讀詩書的高材生,還是子代父職的好長兄,但你看看你自己現在住在哪裡啊……你看看你泰半的人生是怎麼被吞噬掉的。
這心坎裡的話,我不忍跟他說,也早就錯過跟他說這番話的時機了。如果有人溫柔而耐心地陪伴過他,如果有人曾帶著同理跟開放的心境牽引著他,如果有人健康地愛過這個男人⋯⋯就算日子再苦,我想也不致如此。而他的沉默、他幼時的期待與失落,就不會壓垮他一世了。
想到這裡,我第一次覺得自己跟他好像。我們同病相憐:我們的父親都活在他們的世界裡,我們都未曾感受到父親的溫暖,未曾被自己的父親好好抱過、好好愛過。
回過神來,我繼續問:「爸,如果你現在有機會跟8歲的我說說話,你會說什麼?」「沒什麼想說的。我沒有時間想這些,我都在想我自己的妄想啊!」他再一次扯著他的妄想,但這次我沒辦法像平常那樣假裝聽他說話。看著父親,童年的國國在我心裡嚎啕大哭。
我原本想,爸爸總有些什麼話想告訴我吧,或至少在陷入沉思後,跟我說他不知道怎麼說,或不曉得要說什麼。結果都不是。爸爸想都沒想,直截了當地就回了我一句「沒什麼想說的」。他怎麼會沒有話想跟童年的我說?他怎麼可以?我覺得自己被拒於千里之外。
爸媽都沒愛過我
我的內在小孩哭得凶,這是我近30年來,第一次因為未被父親重視過而掉淚。我問我自己,為什麼直到現在才看清「爸爸的世界裡沒有我」這個事實。答案簡單得可笑:因為我有一個讓我恐懼萬分的母親啊!
不是爸爸沒傷過我,而是有個傷我更巨的「她」擋在前面,讓我未曾正視爸爸對我造成的傷害。長期以來,母親對我造成的傷害,讓我在心裡自動降低對父親的標準。我告訴自己至少爸爸這輩子沒傷害過我。
我把他沒在肉體上侵犯過我,解釋成他愛我的證據,卻從沒正視「父親的缺席」造成的影響。我把一切的痛與恨都怪在媽媽身上,因此未曾對父親感到厭惡和噁心。當你有一位0分的母親,1分的父親就顯得珍貴。
一路上,奶奶和其他家人們都愛著我,我也從好朋友身上感受到愛與支持。直到現在才恍然大悟——我父母都沒愛過我。我爸不會有話跟童年的國國說了,這對他而言再自然不過。他的回應裡有我爺爺的影子。就像爺爺早年因為事業而忽略了家庭,我爸也為了他的妄想而遺棄兒子。他自幼領受到的就是父親的缺席,我又怎麼能苛求他扮演一位稱職的父親。
未曾領受過的,該怎麼給?很多人不都在和自己孩子的關係裡,複製了那段曾對他造成傷害的親子互動模式嗎?未曾領受過的愛,需要當事人很有意識地努力,才能避免悲劇的重演。往往,在家庭裡我們看到的是相同的劇本,角色易位罷了。劇本不斷重演,因為曾經被傷害過的方式雖然讓人痛苦,卻也是許多人唯一懂得的方式。
但這樣的悲劇,在我家會因我而止的。幾根菸的時間,讓我更清楚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以及從中我要帶走的人生課題是什麼。我要超越我的出生,活出自己的名字。
我有機會和能力,走出不同的路
爸爸伸手跟我要菸,他知道我每次來都會帶5包白長軟盒給他。我想鬧鬧他。「你沒菸抽,我為什麼要幫你買?」他的臉上露出一副「沒想過⋯⋯但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的表情。他摸摸自己的大平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因為你是我兒子啊!」
我苦笑了一聲,在心裡跟自己說:但我們有身分,沒情分啊!我深吸一口氣,慢慢把氣吐完後,拿著要給他的菸,和他說了一段話。近30年來第一次的告白。
「爸,我跟你說喔,這5包菸是我幫奶奶買給你的。我以後還是會幫她買菸給你。因為你是她兒子,她非常非常愛你,而我深深愛著她。我願意替她做任何她會做的事。但你要知道,是奶奶借我的手買給你的。」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懂我的弦外之音,但這已經是我能對他最坦白的程度了。再多,就太傷人了。
他慢慢地抽菸,享受著吞雲吐霧的暢快。我則在他的身影裡看見了自己的疊影。我爸和我,兩個心靈受創的孩子。而我還有機會和能力,走出不同的路。
(本文摘自/走過愛的蠻荒:撕掉羞恥印記,與溫柔同行的偏鄉教師/寶瓶文化/首圖攝影賴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