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是人民的保母,但又有誰能來保護他們呢?台灣警察王惀宇,從事第一線警察工作超過10年,寫文章議論警政時事、公開露面接受媒體採訪,也經歷了各種人情冷暖。他於《活得像個穿制服的人》一書中,分享他的值勤故事,希望讓社會更了解警察、讓警察與社會重新連結。以下為原書摘文:
警察的輪班制
我們把一切都奉獻給這份工作。有的同事母親病危了,直到離開的那一天,他都沒辦法回老家一趟。有的同事小孩1歲了,卻完全認不出爸爸。
剛擔任警察時,排班是警界慣例的「勤十二休八」。從晚上6點上到凌晨6點,隔天從下午2點上到半夜。每天輪班12小時,休息8小時,過著不斷追著太陽升起的日子。有人會說:「你們還有8小時可以睡啊!這可是符合勤務條例喔。」
但應該沒有人能夠下班就直接睡著吧?勤務條例的規定是「每日應有8小時睡眠時間」,然而長官直接將它變成「輪班間隔為8小時」,而且只要為了排班方便,間隔沒到8小時,也是常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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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警察,幾乎沒有準時下班的可能。如果不幸在下班前遇到重大案件,那一天就別想睡了。我曾在半夜的最後一班勤務抓到機車竊盜。兩個國中生因為好玩,將路邊的機車撬開,我們剛好看見了。
我們先通知車主來做被害人筆錄。好不容易找到車主的聯絡方式,但車主在外縣市,得要3個小時才能過來。等終於完成被害人的筆錄,但還要等少年的家長陪同訊問,接著,案件要移送到少年法院⋯⋯等我真正簽下「退勤」的時候,已經是隔天中午12點,可是我沒辦法休息,因為我下午4點還得繼續上班。
我們每天的勤務都算得剛剛好,不會因為你前一天晚下班,就延後上班。因為你空下來的班,沒人可以幫你上。我們的勤務表都是精打細算,巡邏、值班、巡邏、備勤、交整⋯⋯不會有任何的空檔。你受理的案件、承辦的業務,都得用自己的時間來做。下班是你處理公文的時間,放假是你回辦公室辦案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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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在哪裡,你都得趕回來
到最後,你會發現,上班與下班似乎並沒有太大的差別。雖然我們有每天要服勤的工時,但基層警察是責任制。下班後,有很高的機率會留在辦公室填寫內容重複的簿冊,以及處理上班時受理的案件與上級交辦下來的公文。
當你下了班,躺在床上,也會有電話把你吵醒。可能是你勤區內發生案件,要你回辦公室寫報告,也可能是長官發現你上班時有什麼瑕疵,非得把剛下班的你叫到面前訓一頓,或突然有臨時勤務,你得提早上班。總之,不管你在哪裡,你都得趕回來。
我計算過,我每個工作天的平均睡眠是5小時,而我統計周遭警察朋友⋯⋯的睡眠時間,也差不多是5.5小時。於是,你僅存的睡眠時間只剩下休假,但休假時,也很常回來工作。最後一天的上班日,我們會在晚上8點下班放假,通常我都是直接穿著制服昏倒在床上,一直睡到隔天下午3點。
就算這樣,依然無法消除身體上的疲累。這是一種無論是肉體,或是精神,都逐漸被消磨殆盡的日子。下班就是在床上等著上班。與你相處最久的不是家人,而是同事。最大的樂趣是上班遇到什麼好笑的事。最大的幸福,是備勤時沒有新案件,可以讓你有空處理前幾天的案件——
在這種生活狀況下,你能否有精神工作?但,你也只能撐下去。
嘴巴裡無時無刻嚼著食物,以保持清醒;同事互相推薦不錯的B群、咖啡當成水喝、每5分鐘設1個鬧鐘⋯⋯就這樣努力地讓自己還有意識地面對各種危險或麻煩。雖然才開始當警察2個月,我卻感覺像是已把2年的歲月壓縮在其中一樣。
家對我們來說,很遙遠
我們把一切都奉獻給了警察這一份工作。家對我們來說,是個很遙遠的地方。因為這樣的生活作息,我的家人不知道該在什麼時間與我聯絡。久而久之,他們也害怕與我聯絡,而我自己也發現,我愈來愈暴躁,愈來愈不想與人接觸。
有的同事母親病危了,但直到離世的那一天,同事都沒辦法回老家一趟。有的同事小孩一歲了,卻完全認不出爸爸。坐在值班台,接到的不是民眾報案電話,而是妻子問一個禮拜不見的丈夫何時回家,而她的丈夫還在某個工寮埋伏毒品交易。
「他其實沒有上班,對吧?你不要騙我!他是不是在外面鬼混?」我沒辦法跟她解釋。我們很常接到夫妻糾紛、親子爭吵的報案,但在我周遭,幾乎無時無刻都有同事家庭失和。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了,還想要照顧家人,這實在是天方夜譚。然而,卻還有人說這樣的警察可以照顧人民。
能把事故當作糗事來聊
某一天的深夜勤,我特別想睡。我喝了3杯咖啡、吞了維生素B群、貼上薄荷片、嚼著口香糖,甚至拿警棍敲大腿、用力扯頭髮⋯⋯我嘗試了各種方法,但依然無法止住睡意。雖然我知道自己的狀況很糟糕,但我得繼續上班,因為我知道沒有其他警員可以代替我。
我騎著機車巡邏,但根本無法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或許,連「我」是什麼都無法認知了。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我失去所有的感覺與想法,像是身體漂浮在真空中,只能茫然地跟隨前面的亮光。
突然間,我聽到一聲巨響,接著感覺到身體像是裂開一般,劇烈的疼痛傳遍全身。我撞到了停在路邊的小貨車。那輛貨車幾乎沒有任何損傷,但我的警用機車倒是撞個粉碎。
至少⋯⋯這次,可以讓我睡一覺了吧?好痛⋯⋯我在哪裡⋯⋯怎麼了⋯⋯身上的痛楚感一直想把我拉回現實,但身體的倦怠感,卻讓我無法做出任何反應。我沒辦法清楚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只聽到刺耳的警報聲。
警察很常坐救護車,陪同送醫,不過我還是第一次躺在上面被送醫。至少⋯⋯這次,可以讓我睡一覺了吧?當然,這個願望不可能實現——在確認還有意識、腳還能動後,我就離開醫院了。雖然手還吊著三角巾,我仍然坐在值班台接電話。老話一句,「沒有人可以幫你上班」。
不過,我這一件糗事並沒有被同事笑太久。過沒多久,另一個同事也騎機車騎到睡著,直接摔斷兩顆門牙。「你們這都算小意思啦!以前有個學長,開車開到睡著,直接開上安全島撞路樹,還有那個誰,在等紅燈時睡著,被民眾報案⋯⋯」似乎是為了安慰我,老學長跟我聊起過去其他員警的「豐功偉業」。
能把事故當作糗事來聊,也是這一行少有的樂趣了。
(本文摘自/活得像個穿制服的人:我是警察/寶瓶文化/首圖攝影:賴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