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憂鬱症」是屬於憂鬱症的一種,除了藉由心理諮商、藥物控制的方式減緩症狀之外,也能透過一些自主的改變,慢慢找回開心的感覺,但真的有那麼簡單嗎?心理學碩士穆戈於《瘋人說》一書中,以真實案例為基礎改編,在心理學的背景知識下,重新審視精神疾病與社會的關係,以下為原書摘文:
微笑抑鬱症
CDC(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最近開了一個新專案,叫「微笑之家」,是專門為微笑抑鬱症者開的。場所設立在康復患者的社區,歡迎社會各類人士參與。活動設計得像一個簡單的派對,並不提及任何關於抑鬱症的話題。
微笑抑鬱症是抑鬱症的一種,現在越來越多出現在工作和社交場合,泛指那些對抑鬱情緒做出符合所謂社交禮儀的偽裝,強顏歡笑,無法正當地處理外界壓力的人。具體表現為內心破損不堪,卻要營造積極陽光的形象,唯恐被人看穿。
自尊心高,極少溝通與抒發,獨自面對深淵,他們的微笑和積極具有表演性質,情感和內在體驗不一致,難以表現真實的一面。這一類型的患者比較少去醫院求治,也不把自己當成患者,醫生能做的有限,因此,社工部就挑起梁子,嘗試以院外的形式進行干預。
「微笑之家」算是今年社工部的大項目之一,微笑之家專案分為兩個部分:
- 第一個部分是每月一次號召社會上的微笑抑鬱症潛在患者前來活動交流,以遊戲和娛樂為主,篩選適合並有意願更進一步治療的人成立互助小組。
- 第二個部分就是運營該互助小組,吸納更多成員,健康有效地應對微笑抑鬱症。活動並不以抑鬱症為主旨,既不提這3個字,也和傳統的心理論壇講座交流不同。它是一項純娛樂活動,秀在活動展架和宣傳單上的標語是:時常快樂,卻不快樂的人的狂歡。
一開始並沒有什麼人來,來的人也並不全符合標準,第一次通過簡單的線上測試後,大概只到了10個人。參加的人還頗有些嫌棄活動場地,他們並不十分清楚這個活動的性質,只知道與心理健康相關,有吃有喝有玩,而且免費。那10個人裡,最終也只篩選出來了一個人符合條件、並願意進入微笑之家長期互助小組的。
也正常,微笑抑鬱症更多出現在學歷高、社會地位高的成功人士身上,這一類人注重隱私,不太願意浪費時間來這裡暴露自己,更可能一下班就宅在家裡不出來參加活動。所以除了線下,微笑之家還有相當一部分線上的分享日和測試日直播活動,線上反而能夠接觸更多的潛在患者,隱匿性和參與度都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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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著的小女孩
約莫第三次的線下活動,人開始多了,有3、40個人。我輪值到CDC,被王醫生拖去現場幫忙。小栗子雖然在二科,但被我拖去幫忙。現場還挺熱鬧的,都是些習慣微笑的人。小栗子還嘆了一嘴,這哪裡看著像有抑鬱症的,比他都健康吧。
活動器械很多,我來來回回地跑,東西差點摔了,被路過的一個小姑娘托了一把。她看著年紀不大,還穿著初中校服,馬尾綁得很高,看著精氣神很旺,人也很熱情,說話中氣十足的,手腳利索地幫我直接把東西運進去了,還替我跑了幾回。
小姑娘叫胡貝貝,初二,在回家的路上經過了這個社區,她幫我搬得滿頭大汗,我有點不好意思,便留她在活動室吃點東西一起玩,本就是娛樂場地,能吃能喝的不少。
胡貝貝問這裡在辦什麼活動,我說是心理健康活動。她打量了一圈,興致勃勃笑道:「還有這麼玩的心理活動啊。」胡貝貝非常開朗,很愛笑,面對一大群成年人既不膽怯也不彆扭,還特別自來熟,玩破冰遊戲的時候反應很快,挺能調節氣氛,那一整晚都能聽到她的笑聲,感染力特別強。
活動結束,人都離開後,王醫生公布了這次挑出來的兩個適合進入微笑之家互助小組的成員名單,其中一個是胡貝貝。王醫生把她挑出來,小栗子非常不解:「她哪裡像抑鬱症啊?都被她逗死了,而且她不是路過的嗎。」
王醫生問:「字詞反應中,她最先看到的詞是哪個,你知道嗎?」
小栗子說:「哪個?」
王醫生說:「虐待。」
小栗子不說話了。
字詞反應是微笑之家活動中的一個流程。在大家相鬧甚歡時,突然停下來,提醒大家接下來4面牆上會投影數百個詞語,記下最先看得到的3個,寫下來上交,不能和旁人交流,也不能被旁人知道。
字詞反應是一種潛意識反應,人的大腦會對更敏感的詞彙加工更快,類似的還有顏色反應、記憶反應、圖片反應、眼動反應,等等。在記憶字詞反應中,要求在半分鐘內記住的詞越多越好,人們最終更快記下的詞,都會是自身更敏感的詞。這是潛意識的加工過程,人們在意識中察覺不到,所以抗拒減小,測試結果更直觀真實,而且具備趣味性和隱匿性。
牆上投影的數百個詞彙中,一半是正性詞彙,如快樂、希望、美好、美食、甜品、帥哥、玫瑰、陽光、寵物等。另一半是負性詞彙,如悲傷、絕望、厭惡、恐怖、車禍、去世、黑色、末日、過期等。中間夾雜少數具有象徵意義的中性詞彙,如太空、列車、門把手、衣服等。
胡貝貝在那突如其來的字詞反應中,最先看到的3個詞,按順序是:虐待、感冒、墓地。字詞反應全場進行3次,3次分別都挑在人們玩鬧得最盡興時,突然將四面牆投影,讓整面牆塞滿大小和顏色一致、只有方向稍顯錯落的詞彙,要求人們迅速反應。
在第2次的10秒中英夾雜記詞反應中,胡貝貝一共記住了8個詞:陰影、小刀、鴨血、Spider(蜘蛛)、懸崖、巨人、Suicide(自殺)、埋葬。詞卡是單獨寫下的,參與者之間彼此不通氣,寫完之後有幾分鐘時間讓大家對牆上的詞做討論,但不能透露自己所寫的詞彙。在那幾分鐘裡,小栗子清楚看到胡貝貝一直笑著在和身旁的女生討論牆上的甜點詞彙,還誇張地做出吃某樣甜品的樣子,逗樂了不少人。
全場39個人中,只有胡貝貝的3次字詞反應中沒有一個正性詞彙,這也是極少有的。一般來說,潛意識反應跟當下的狀態也有關係,字詞反應是在全場最沸騰愉快的時刻進行,怎麼著也能看到一兩個正性詞彙。
王醫生宣布活動結束,我們都在收拾時,他留下了胡貝貝,詢問她是否願意做一套抑鬱測試。胡貝貝答應了,做出來結果是重度抑鬱。但她連交報告時都是笑著的,還連連誇讚王醫生,說活動很有趣,下次可以帶朋友一起來嗎?
聽到這,我也明白了:她今天不是路過。胡貝貝應該是早就知道這裡有微笑抑鬱症的活動,特地過來的,在外面徘徊要不要進來時,撞上了我,於是順水推舟接受邀請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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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刻般標準的笑容
王醫生並沒有立刻詢問胡貝貝是否願意加入互助小組,他想再看一看。畢竟微笑抑鬱症算是成年人的疾病,青少年比較少。青春期本就情緒波動大,開心不開心都比較容易顯在臉上,微笑抑鬱症是不太常見的。
到第四次微笑之家線下活動,胡貝貝果然又來了。這次她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了另外兩個女生,都是很陽光開朗的姑娘。這次我留了心,和小栗子一起全程關注這3個姑娘,她們玩得非常愉快,笑聲不斷,笑料也不斷。小栗子看著看著,蹙起眉頭,他說不清哪裡不對,就是不太舒服,半晌,他轉頭問我:「她們⋯⋯」
我說:「是不是覺得長得很像?」
小栗子一愣,狂點頭道:「可她們明明長得完全不一樣啊。」
胡貝貝紮著馬尾,大光明,沒有劉海,瓜子臉,身材中等偏高,學生氣比較濃;另外2個朋友,一個娃娃臉,短髮,戴眼鏡,矮胖身材,像個小招財貓;另一個長髮披肩,化著淡妝,比較精緻,鵝蛋臉,小眼睛,輕熟風。3個人從長相到氣質到穿衣風格都南轅北轍,區別非常明顯,但看起來就是感覺像。
我說:「因為笑容,她們臉上有著幾乎一模一樣、像是複刻般標準的笑容。」彷彿此刻在我們面前的不是3個女孩,而是同一個女孩的三重身體。活動結束,看字詞反應的結果,3個女孩都是負性詞彙居多,而且有一個奇怪的共同點:有一個詞彙,在3人的字詞反應或10秒記詞反應中都出現了:感冒。
胡貝貝上次是在字詞反應中出現這個詞彙,這次是在記詞反應中,她記住了10個詞,第3個是「感冒」。另外2個女生,一位是在字詞反應中,「感冒」是她第3個看到的詞彙;另一位是在記詞反應中,「感冒」是她第一個記住的詞彙。
在當時,這個特徵還沒有引起我們的重視。直到第5次微笑之家活動,胡貝貝又多帶來了三個女生,總共是6個人,本來以成年人居多的線下活動因為她們的加入,一下子變得年輕起來。同樣的,這新來的3個女生,長相也分明全然不同,卻有著讓外形相似複刻般的笑容和快樂。並且同樣的,在那一次的字詞反應中,新來的3個女生,也一樣記錄了「感冒」這個詞彙。
她們都有不同程度的抑鬱症。這件事終於引起了王醫生的重視,活動結束後將她們6人留了下來,詢問她們的情況。本以為她們是同班同學,但得知只是她們同年級,不同班級,都是在今年認識的。
王醫生問:「怎麼認識的呢?」
6個女孩相視一笑,同樣標準的笑容像6個俄羅斯套娃,她們說:「學校的心理活動。」
王醫生追問:「心理活動?什麼樣的活動?」
胡貝貝微笑道:「微笑活動。」
學校的微笑活動
王醫生要帶我去胡貝貝的學校,六亭三中,是所市重點,今年評上了「優秀心理健康模範校園」。王醫生先前已經和學校聯繫好,以調研青少年心理健康為由,他要來見三中的心理老師。
那天向胡貝貝瞭解了這個學校所謂的微笑心理活動。據胡貝貝說,從今年開始,每星期都有一堂心理課,學校特別重視學生的心理問題,那段時間教育部正好在嚴查青少年心理健康狀況,學校自己也定了目標。每週一次大教室心理活動,全年級一起上,心理老師主要教他們練習快樂,心理老師姓吳。
第一堂課上,吳老師就給全年級做了心理測驗,然後按照分值,給每個學生排了位置。健康的和健康的坐一起,不健康的和不健康的坐一起,越健康的坐在越後面,越不健康的坐在越前面,被老師盯著,被後面所有學生盯著。這6個女生就是因為座位被分在一起,所以認識了。她們坐在第一排,測驗結果都很不健康,照吳老師的話,是需要加強干預的。
王醫生聽完連道荒唐,怎麼能以學生的心理健康程度排列位置,這不是教學生去歧視心理疾病嗎?排位置只是開頭,之後這位吳老師下發試卷,要求學生把自己當下最煩惱最抑鬱的事情寫下來,然後從前排到後排,挨個上前來大聲朗讀。吳老師聲稱這是脫敏治療,讓大家都聽一下彼此的抑鬱,知道誰都過得不容易。前排的同學先講,也是給後排的同學打樣,聽完前排嚴重的心理問題,後排的人就知道自己沒什麼大不了的了。
胡貝貝是第5個講的,她拿著卷子在講台上站了半天,一個字都講不出,只把卷子捏得緊緊的。在全年級的目光下,她不敢問出那句:卷子上寫明了隱私不會洩露,為什麼要唸?這份卷子,所有人在做的時候,卷子上都強調了隱私不會公布,可以放心安全地寫,甚至允許學生不寫名字,所以大家都放心抖落心事了。沒有人想到,吳老師會直接讓他們上去唸。
胡貝貝唸不出,吳老師拿走了她手裡的卷子,幫她念完了。那是第一次,胡貝貝說感覺在講台上時,自己不存在了,意識飛走了。胡貝貝的父母在鬧離婚,她見到了父親的出軌對象,父親要她喊阿姨。那天之後,全年級都知道胡貝貝的父親出軌了。
吳老師在下課前,特意叮囑了,我們這個大心理教室屬於一個聯盟,關起門來的秘密只能在裡面共享,出去之後誰也不可以說,聽到的一切秘密也要當沒聽到。話是這麼說,學生也應了,但那天起,胡貝貝能感覺到別人看她 的眼神不一樣了。甚至會有學生跑來跟她講,「我爸媽也離婚了,沒什麼的。」「你爸爸的那個小阿姨漂亮嗎?」
胡貝貝的抑鬱加重了,而一旦加重,她在每月一次的心理測驗中,座位就要更往前調,更早上台演講她寫的「煩惱」。儘管自第一次後,沒有人再敢寫下真的煩惱。她身邊的一個女生,第一次沒有防備,寫了早戀的事,不知道被誰告密了,第二天班主任就請雙方家長來了。
胡貝貝經過幾次測驗,升到了第一排第一個的位置,第一個演講。但她的「煩惱」裡,再也沒出現真的煩惱,吳老師笑瞇瞇對台下的同學說:「看看,全年級最抑鬱的同學,她最大的煩惱只是今天沒買到喜歡吃的早餐,所以說,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們都還小,隨便點事兒都能當天塌了,笑一笑就過去了呀。」
也不是沒有反抗的同學,有男生跟吳老師發生爭執了,不願意唸,吳老師便請他出去,不讓他再上心理課,對班主任說他管不了。班主任於是又叫上了家長。不僅如此,因為全年級一起上心理課,分享彼此最隱私的事,已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隱私聯盟,所以被趕出去沒上課的學生也會遭到其他學生心理上的排斥。他被孤立,抑鬱加重,症狀明顯,班主任更加急得勸他回去上心理課。
於是他又回來了,再也不爭執了,老老實實寫,老老實實唸。唸煩惱,也只是這堂心理課的基礎;更主要的,是教學生如何快樂。吳老師說,行為療法,就是要用行為帶動心情,無論什麼事,笑一笑,就能過去了。吳老師找來了很多笑的視頻,教學生練習笑,要他們走在校園裡都要這麼笑,他要求每個學生上台來唸煩惱時,都要笑著唸,說一旦笑著唸煩惱了,看待煩惱的方式也會不一樣。
這種方式確實有效果,當學生笑著唸出「我今天沒交作業」「我今天被老師點名批評了」「我今天食堂去晚了沒打到菜」「我今天摔了一跤」,這些本來就沒什麼的事,聽起來就更沒什麼了。
胡貝貝上台唸了幾次,非常蠢,她覺得自己像個小丑。吳老師會指點她的笑容,說笑得不真摯,笑得很假,要真誠一點,發自內心地感到快樂。胡貝貝不明白一點都不好笑也不開心的事要如何笑得真誠,她只能一遍遍勾起嘴角去試,慘不忍睹,因為吳老師說要笑到他滿意才能下去。
那是她第二次在台上意識飛走了,清醒時,她已經回到座位上了,吳老師說她的笑容通過了。所有人都努力地在這個大集體裡合群,不能被趕出去,不能被孤立,把練習笑容當成作業一樣完成。家長們都誇孩子們變開朗了。
這個大教室的座位一直在變,每堂課時間有限,唸煩惱的人基本只有排在前面的幾十個,誰也不想一次次上台分享隱私,故作愚蠢的笑容,淪為笑柄,於是都想在心理測驗中獲得高分,坐到後面去,輪空上台的機會。漸漸地,學生摸到了心理測驗的門道,知道怎麼做測驗才能被評為健康,因此,繼真實煩惱不再出現在試卷上後,學生們的真實情緒也無法反映在測驗中了。
胡貝貝從心理測驗的前排第一名,排到了第十名,再到第二十名,四十名,她被吳老師當眾表揚,說心理問題調節得很好,希望大家向她學習,讓她上台分享經驗。她掛著被吳老師通過的標準笑容,站在台上分享經驗:「心理問題就像感冒,打幾個噴嚏就過去了。」
假話。胡貝貝是怎麼「覺悟」的?每次下課後,吳老師都會點幾個配合度低的學生,要求她們輪流去敲他的辦公室門。在只有兩個人的辦公室,胡貝貝問出了那個問題,什麼是標準微笑?為什麼不開心也要真誠地笑?
吳老師沒回答,而是要求她去拍一張父母的照片,要笑著的照片。胡貝貝去拍了一張母親的照片,當時母親正在處理離婚的事,很憔悴,但笑容真誠,慈藹。
吳老師指著那張照片道:「這就是標準笑容。」吳老師問她覺得母親在拍照的當下快樂嗎,胡貝貝說不出,她想說快樂的,但她說不出口。吳老師說,成人在經歷比她痛苦一千倍一萬倍的事,如果母親都能對她笑出來,她沒有理由笑不出。
她不只要笑,還必須笑得比母親真誠,因為事實就是如此。吳老師露出標準笑容說:「你沒有資格比大人不會笑,大人都還在笑,你必須笑。」胡貝貝再也沒有問題了,她看著手裡那張母親的照片,這就是標準笑容。她窺視到了一個成人世界的秘密,獲得了通往成人的密碼。
(本文摘自/瘋人說:17個來自精神病院的真實故事,在崩潰的人生與深藏的創傷中,尋找救贖和希望/漫遊者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