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新聞—林冬生/特稿
揀選家中舊物,打開一只底黃淡綠而陳舊的紙盒,一本阿爸遺留的集郵冊下,有一方摺疊齊整的紙張,沒有發黃,卻不知在這兒沉靜了多少歲月,汩汩散發出古物才有的濕腐霉味!小心翼翼地從摺疊處攤開,赫然一張民國47年的畢業證書像重見天日般快樂地在眼前活潑跳躍。
「畢業證書」四個大字端正顯目,內容記錄了姓名、籍貫、出生年月日,還明確寫上「在本校辦理民眾補習班初級班修業期滿成績及格故給予畢業證書」字樣,和現今各式證書格式、用詞大同小異,但這種以套印字體加上用毛筆書寫的早期證書、獎狀所呈現出的「重量」則較今日全以電腦列印的「輕薄」來得可貴;此外,這張畢業證書上的國父遺照普遍使用在民國40、50年代的各式證書上,兩側輔以兩面飄揚的國旗,充分呈現「忠黨愛國」的時代感。
阿姆講,這張證書上的「民眾補習班初級班」,在當年鄉下人稱它為「民教班」,去「民教班」上課叫「打夜學」,下班後把課本用「包帕」捆好,晚間打著赤腳前往當地國小教室上課。「民教班」三字易懂,「民眾教育班」,教導一般民眾知識。「打夜學」一詞,則民國50年以後出生的人已不知其名、更遑論其所以。
其實,「打夜學」是早在日據時代為了減少文盲教導民眾識字而有的成人識字班,其型態「類似」日後的夜間部或補校。在文化部國家文化記憶庫有這段文字:「早年擁有自己漢學堂的客家大戶人家都會推出打夜學,例如新竹峨眉溫家的打夜學曾是百年傳統,並有打夜學客家俚語『日時頭愛上班,暗晡頭又愛打夜學,佢日仔過到當無閒。』」。
印象中阿爸寫得一手好字,字體不是遒勁有力,亦非入木三分,而是娟秀端雅、清而不癯,彷彿古典詩詞走出的淑女般,有股優雅氣質的曼妙舞姿。舉凡便當木牌寫上小孩名字、包裝課本的月曆紙寫上學科名稱,還是七月普渡時令旗的居家地址,或是阿爸在金門服役時幫同僚寫的家書、情書;在小孩心目中總認為阿爸一定念很多書,才能「無字不能」,「無不成書」。
長大後才知道,阿爸連國小都沒有上過,能夠流利地寫出漂亮的字,「全部係自家舀來个!」阿姆講。「舀」,本是以瓢、勺取水的意思,方言如此用,說明在阿姆心中阿爸能有此等源源不絕的寫作能力就像是從大容器中一瓢一瓢不間斷地舀出水般容易。
阿爸老家在山中,整座山裡只有這一戶人家。現在都市人喜歡到山區建渡假別墅以遠離塵囂,認為有益身心健康!但在台灣經濟尚未起飛的年代,只有窮困人家才會築巢山裡,在貧瘠之地種些農作餬口,更無車輛使用,往來住家與市集必須徒步約三個小時。阿姆說,「山肚旱田係屋卡人一腳頭一腳頭開墾出來个,收成完全看天公面色!」家中用水則必須要一桶一桶挑回來倒在大水缸中貯存,以應日常生活所需。
在那個「顧肚屎」都成問題的時代,怎麼可能有能力讓孩子上學呢!就是因為這樣,阿爸只能在成人之後「打夜學」,稍微彌補不識字之苦;只是沒有想到,或許阿爸真有念書天份,不僅不再「不識之無」,寫起字來更顯「美女簪花」。這一張畢業證書述說著甕牖繩樞之家小孩學習的歷程,也成了刻苦年代追求知識的見證。
現在頭份當地8、90歲的老人家提起這段往事,仍然兩眼炯炯有神地述說他們「打夜學」的情況,也憾恨於家境貧窮,在「民教班」畢業後再也沒有機會到學校上課。因此,客家人更加珍惜教育,更加尊敬老師,也更加愛惜文字、書籍。在鄉下地方,看到老師總還是畢恭畢敬稱呼一聲「先生」!「禮失求諸野」,如果想看到溫柔敦厚之風,或許只能到鄉野間尋求。
客家人講究讀書也呈現在諺語中,「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耕田讀書」、「子弟不讀書,好比無目珠」、「養子毋教育,毋當蓄條豬」、「家有萬金,毋當藏書萬卷」,舊時大戶的三合院中仍保存「晴耕雨讀」題匾;有些客家地方也保有敬字亭(或聖蹟亭),忠實呈現客家人「敬字惜紙」的尊師重道,對比以今日酒肉為貴、錢權為尚的末世繁華、道德腐朽,豈不唏噓悲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