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王蘭芬
那天去康永哥創作展,一開始想找藝人合照,總覺得有點障礙,一來認為自己不是個咖沒人認得,二來如果被拒絕我這個前影劇大記者(咳)不是很沒面子。
果然不管是工作人員或是經紀人,見一個怪怪的穿著打扮隨便的陌生阿姨靠過去,說請問可不可以合照,難免面露警戒之色,雖然藝人本人都非常好,但當下心情不禁有些唏噓,想當年大明星主動要合照我還要想一下呢。(無恥)
幸好此時天降神兵,我遇見以前民生報同事王中言了。
中言真的是我們民生報的傳奇人物,會跑新聞、稿子寫得好不說,還長得漂亮,二十幾歲的她超像觀月亞里莎,非常有個性,那時還沒什麼菸害防制法,記者們在報社裡寫稿不是猛灌提神飲料就是菸一根一根抽個不停。
我一到民生報報到,就被分配到中言旁邊的位子,她永遠打扮得像個日本明星般進來,精緻像洋娃娃的臉冷若冰霜,講電話講一講聽到生氣的事就大罵髒話,寫稿前會先喀嚓一聲點一支細細長長非常性感的維珍妮涼菸,我坐在她旁邊偷看她一舉一動,心裡不斷默默感謝上蒼跟祖宗十八代,居然讓我機會進入如此繽紛的、過去的我完全無法想像的世界。
後來同事私下跟我說中言還寫了很多歌,才發現大學時非常喜歡,伍思凱唱的〈寂寞公路〉就是她寫的,這下對鄰座更是崇拜得五體投地。
但她其實不怎麼跟我說話,就算要說,也是幾句很簡潔的,我也不敢主動,直到有一次,下班已經很晚,還下雨,我出報社才發現機車被拖吊了,看不清地上畫的字,無法辨識要去哪個拖吊場,又招不到計程車,在那沒手機男友當兵(咦)的年代,站在半夜大馬路邊四顧茫然。
突然一輛十分閃亮的紅色愛快羅密歐跑車停了下來,車門打開,逆光一個女生朝我走來,用特殊沙啞的嗓音問,「蘭芬,妳怎麼了?」
定睛一看,居然是中言,我眼淚快流下來,她聽了情況,二話不說要我上車,「我知道是哪個拖吊場,這邊拖的都是送到那裡。」然後飛速抵達,確認我車真的在那裡後,點點頭,引擎發出隆隆聲響帥氣地揚長而去。
時間久了才懂得,中言話不多不是因為酷,而是她根本滿害羞的,有一天上班她看起來心情很好,寫稿寫一寫,把椅子滑過來我旁邊,偷偷伸出手來低聲說,「妳看這個。」
我低頭馬上被閃瞎了眼,一個五爪鑽石戒指在我們面前散發耀眼光芒,「他今天突然拿這個給我。」她像個小女孩那樣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接著中言幸福地舉行婚禮,幾年後生了小孩,那次我剛從北京回來正好她回報社發滿月禮,以前同事送滿月禮一般是一個組一盒大家分著吃,中言卻大手筆每人送一大片名牌巧克力,上面還印著嬰兒的照片跟感謝大家的話,一看就是出自才華洋溢的新科媽媽之手。
後來就都是聽說了,聽說她開了影視公司,最近又開了新創公司。
而那天在畫廊,終於第一次見到那個巧克力糖上的嬰兒Joseph,他已經是個22歲180公分的大男生啦,舉手投足顯現很好的家教,對於一看到他就滿眼星星的媽媽前同事毫不嫌棄,很有耐心地跟我聊天,聽到有人問美國念書的事,馬上熱心地說他有朋友現在就在做幫高中生轉去美國的手續,有興趣的話他可以幫忙聯繫。
真是個好孩子啊。
跟著中言一起,與明星搭話變得一點都不困難,當天來的多是戲劇演員,跟以前她跑的唱片線沒有太多關聯,但我發現向來很酷的她會大步向前,眼光直視對方,然後伸出手來爽朗地自我介紹,「某某你好,我是以前民生報的王中言,很高興可以見到你!」(想當年我可是親眼看見王菲主動攬著她的手合照的呀)
與畏畏縮縮的我完全不同,年輕的明星、名流或許根本不認識她,甚至不知道什麼是民生報,但從她合宜的打扮、自信的眼神跟明朗的態度,至少可以在幾秒鐘內確認她不是什麼奇怪的人,從而很快就反應過來並可以熱絡地聊天拍照。
電光火石間,好多過去如跑馬燈從眼前掠過。
因為很小就成為一名文青(文童才對),視名利如浮雲,總有點看不起十丈紅塵的意思,因此出去跑新聞很少大聲報出自己名號,我爸最愛的曾國藩說過的啊,「好談己長只是淺」,從不鮮衣怒馬,牢記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覺得自己曖曖內含光,等你們看我寫的稿就知道我多厲害了啦。
有一次報社發行人上一個電視節目,正好是我跑的線,長官就要我去看看,到了錄影現場立刻上前打招呼,自覺還滿有禮貌滿得體的,但回到報社主管招手把我叫去,說,「發行人講了,現在年輕記者跑新聞怎麼穿衣服不太講究,她問總管理處不是每年都有幫大家做西裝嗎,沒看妳穿。」
年輕氣盛的阿芬立刻翻臉,「那個衣服好老氣我才不穿。」
人在畫廊的我,感覺往事一一穿越我的身體而過,到五十幾歲才羞愧會不會太晚,而所謂年少輕狂從來不會只有一件兩件。
中言有時會跑到一大樓跟二大樓之間的走廊抽菸,她桌上分機響的話我就順手接起來,那時太不懂事了,以為講話冷冷淡淡才是專業,一次一個渾厚男中音說要找中言。
「她現在不在座位上喔,你哪裡,需要我幫你留話嗎?」(感覺很有分寸實際距人於千里之外)
「喔,好的好的,在下姓李,滾石唱片李宗盛。」
拿著話筒的我當場手都抖了,臉上烘烘熱起來,在我心目中根本台灣流行樂壇教父的大師,對著冷冰冰的陌生人,還謙虛又熱情地自稱在下,那我到底算哪棵蔥,怎能無禮至此,趕緊記下他的留言,差點說幸好你不知道在下之下的我是誰,然後恭敬地掛上電話。
從此我學會了電話禮儀,但因為新聞記者工作的自由度,仍沒有好好反省關於自我介紹跟穿著得體這些事。
而30年後的前幾天,中言在畫廊的舉動終於擦亮了我蒙塵多年的眼睛與心智,公開場合的交際活動,沒有人可以一眼看見對方的內涵,只能憑瞬間印象決定打開腦中的哪個反應鍵,而以路人心態去到那邊的我,被當成路人也是剛好而已。
也終於懂得,年輕時第一時間明確說出自己服務單位,沒有單位的現在清楚講出自己的名字,絕對不是以前我誤認的驕傲愛現,那只是對別人跟對自己的尊重而已。
小時候不明白我爸老王,為什麼平常嚴肅低調,但出門見到不管是誰,都會挺直身體,大聲有禮十分正式地打招呼,如果是第一次見面的男性,則上前握手,女性的話他滿面笑容喊大嫂或伯母,甚至到他生命最後,已經坐在輪椅上虛弱不堪,每天出門進門還是要奮力舉起手來跟警衛招呼點頭。
以前覺得那是八股,老派,我們年輕人才不這樣,就是要隨隨便便才自然嘛。
我這位太太都幾歲了思想還像少女一樣也是醉了。
而現在,託中言的福好不容易明白了30年前就應該學會的道理,一想到我漫長的青春叛逆期終於結束了,不禁覺得真是謝天謝地。